曹化淳在军政领域的试探屡屡受挫,如同猎犬面对蜷缩一团的刺猬,无处下口。这位深谙宫廷斗争之道的大太监,很快调整了策略。既然明面上的查探和暗中的收买难以奏效,他便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可能产生奇效的领域——经济。他敏锐地意识到,陈远能够维持北地庞大的军政开支,推行耗资巨大的新政,其背后必然有强大的财力支撑。而这财源,除了正常的赋税,最关键的,恐怕就是那神秘且利润惊人的“海贸司”了。
这一日,曹化淳摆开仪仗,径直来到了位于大名府城南、戒备相对不那么森严,但实则掌控着庞大商业网络的海贸司总部门前。
海贸司的主事林墨早已得到通报,亲自在门外迎候,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
“曹公公大驾光临,海贸司蓬荜生辉,快请进,快请进!”林墨躬身行礼,态度谦卑。
曹化淳微微颔首,迈着方步走入海贸司。与军营和官署的肃杀不同,这里充满了忙碌而精明的气息。算盘声噼啪作响,文书往来穿梭,墙上挂着巨大的海图和商路图,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航线和物产信息。
“林主事,咱家奉旨稽核北地民政,这海贸之事,关乎税赋,关乎民生,咱家不得不问啊。”曹化淳在主位坐下,慢悠悠地开口。
“公公言重了,海贸司上下,定当全力配合公公稽查。”林墨恭敬地回道,随即命人抬上来几口大箱子,“此乃海贸司去罗至今,所有与琉球、日本、南洋吕宋等地贸易往来的总账册,请公公过目。”
曹化淳使了个眼色,随行的账房先生立刻上前,开始翻阅那堆积如山的账册。账目做得极其漂亮,进出款项清晰,利润核算精确,表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每年的利润,也按照“规定”比例,上缴北直隶藩库,充实军费,似乎并无不妥。
但曹化淳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并非不通经济,仅从账面上看,海贸司的利润虽然可观,但似乎……与它那庞大的船队、频繁的航次不太相符。而且,他发现账册中多次出现一个名为“平准发展基金”的科目,大量利润被划入此科目,用途标注为“稳定物价、投资新兴工坊”。
“林主事,这‘平准发展基金’……所涉金额巨大,其具体运作,由何人监管?投资了哪些工坊?收益如何?”曹化淳抓住了关键点,尖锐地问道。
林墨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回公公,此基金乃陈执政亲自设立,旨在平抑北地物价,扶持新兴产业,如纺织、玻璃、精密器械等。具体运作……由数据司协同管理,收益……主要用于再投资,目前尚未有明确分红。此乃北地内部财政调剂之事,细节繁杂,恐污了公公清听。”
又是数据司!又是陈远亲自掌握!曹化淳心中冷哼,知道这“平准发展基金”恐怕就是个巨大的资金池,真正的巨额利润都被隐藏其中,用于支撑陈远的各种“新政”和军工生产了。
“哦?陈执政倒是高瞻远瞩。”曹化淳皮笑肉不笑,“不过,咱家既奉皇命稽核,这关乎北地民生的基金,也不能不过问。这样吧,你将基金往来的细账,以及投资工坊的名录、契书,一并调来,让咱家的人看看。”
林墨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敬:“公公恕罪,基金细账及投资契书,涉及众多商业机密,且分散于各合作工坊,调集整理需要时间。不如容下官几日,整理妥当后,再呈送公公?”
又是拖延!曹化淳一股邪火涌上心头,但他知道硬逼无用,反而显得自己急躁。
“好,那咱家就等你几日。”曹化淳站起身,语气转冷,“不过林主事,咱家提醒你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海贸之利,说到底是朝廷的,是陛下的。若是有人中饱私囊,或是挪作他用……哼哼,这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林墨连连躬身,额角甚至挤出了几滴冷汗,演技逼真。
曹化淳拂袖而去。他知道,想从海贸司账面上找到致命把柄,短时间内很难。但他并没有放弃,而是使出了一招更为阴险的“釜底抽薪”之计。
几天后,几道盖着北直隶监军大印的公文,被快马发往山东登州、莱州等沿海港口,以及南直隶扬州、苏州等漕运枢纽。
公文的内容大同小异:奉旨监军,查缉私贸,整顿商路。即日起,凡北上前往北直隶、山东(陈远控制区域)之商船,需接受监军衙门核查,缴纳特别“勘合税”;北地南下之商船,亦需接受检查,严防“违禁”物资流出。同时,暗示漕运相关部门,对运往北地的粮秣物资,进行“严格审核”,暂缓一批“手续不全”的漕粮北运。
这一手极其毒辣!名为查缉私贸,实则是试图建立一条经济封锁线,卡住北地的商业命脉和物资补给!尤其是漕粮,虽然北地如今粮食自给率提高,但仍有部分需要南方补给,一旦被卡,虽不至于立刻断粮,但会造成市场恐慌,物价波动,从而动摇民心,给陈远施加巨大的压力。
消息传回大名府,海贸司和负责后勤的赵顺顿时感到了压力。
“大人,曹化淳这一手太狠了!”赵顺拿着几份来自沿海和漕运的急报,面色凝重,“登莱那边,我们的商船已经被扣了三艘,说是要检查,其实就是刁难,强征重税!扬州那边也传来消息,一批准备北运的十万石漕粮被卡住了,说是手续需要复核!”
林墨也愤慨道:“我们的船队出海、回港都受到严密监视,许多老客户也开始观望,生怕惹上麻烦。长此以往,海贸必受重创!”
陈远看着急报,眼神冰冷。曹化淳这是见直接攻击无效,转而开始攻击他的基础支撑了。
“看来,我们的曹公公,是迫不及待地想找点‘政绩’回去交差了。”陈远语气森然,“他想玩经济的游戏,那我们就陪他玩玩。”
他迅速做出部署:
“林墨,海贸司船队暂时调整航线,避开登莱重点监控区域。部分重要货物,改走陆路,或通过内河小船转运。另外,加大与琉球、日本方面的直接贸易,减少对南方港口的依赖。告诉我们的商业伙伴,这点风浪,动摇不了北地的根本,让他们稳住。”
“是,大人!”
“赵顺,立刻启动应急预案,动用‘平准基金’,从北地内部调剂粮食,稳定市场。同时,命令各地官仓,适时投放部分存粮,平抑可能出现的物价波动。对外,可以适当‘示弱’,派人去跟曹化淳‘诉苦’,就说漕粮被卡,北地军民用度艰难,请他高抬贵手。”
“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陈远的应对,迅速而有力。海贸司凭借其灵活的贸易网络和琉球中转基地,成功规避了大部分的直接封锁。北地内部强大的物资调配能力和充足的储备,也很快稳定了市场,曹化淳期望中的物价飞涨和民心恐慌并未出现。
相反,陈远方的“示弱”,却让曹化淳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经济封锁起了作用。他更加得意,加紧了对商路的钳制,甚至开始罗织罪名,准备拿几个“典型”的海贸司官员开刀,以此立威。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这些滥用职权、阻碍商贸的行为,已经被“听风司”详细记录在案。他每多扣一条船,每多卡一批粮,都是在为自己的罪状增加筹码。
陈远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条试图锁住北地的经济锁链,连同它的主人,一起彻底斩断!
经济领域的暗战,陡然升级。曹化淳以为自己在釜底抽薪,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踏入陈远精心布置的陷阱。北地这艘巨轮,在短暂的颠簸后,再次劈波斩浪,稳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