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的深冬,滴水成冰。巡抚行辕的书房内却温暖如春,数个炭盆熊熊燃烧,将冬日的严寒隔绝在外。陈远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着赵顺和李定国收集来的大量文书、账册和密报。烛光摇曳,映照着他专注而深邃的眼眸。
连续数个昼夜的梳理与分析,一幅关于后金经济命脉的清晰图景,逐渐在他脑海中成形。赵顺带领数据司的算手们,将零散的信息转化为直观的图表与数据;而李定国与沈炼则从军事与情报角度提供了关键的补充与验证。
“大人,您看这里。”赵顺指着摊开在书案中央的一张大幅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类物资的流向与价格,“近三年来,通过晋商八大家为主的渠道,输往关外的粮食,仅粗略估算,年均就在百万石以上。铁器、农具、硝石、硫磺等军资禁品,更是难以计数。而他们用以支付的,七成以上是掳掠自关内的白银,约两成为黄金,其余则是皮毛、人参等特产。”
陈远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锐利:“也就是说,建奴用抢来的银子,购买继续打仗和生存的物资。如此循环,我大明百姓的血汗,反倒成了滋养敌人的养分。”
“正是如此。”李定国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边镇一些将领,甚至官员,与晋商勾结,坐地分赃。我们查到的几条线,都指向了宣府、大同的几个关键人物。只是…证据尚且不足,且牵涉太广。”
沈炼如同影子般立在角落,此时才开口,声音冰冷无波:“晋商八大家,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家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其在张家口、归化等地的货栈,规模堪比小型军镇,护卫私兵众多,与蒙古诸部、后金贵人往来密切。其信息网络,甚至比朝廷的塘报系统更为灵通。”
陈远点了点头,这些名字他并不陌生。这些商人凭借地利与胆量(或者说,毫无底线),在明与后金之间构建了一张庞大的走私贸易网,赚得盆满钵满,却也在不断透支着大明的国运。
“关键在于白银。”陈远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形势图前,目光锁定在后金控制的区域,“建奴自己不产银,亦无成熟的铸币之能。他们用来交易的,要么是成色不一的碎银,要么就是我们大明官铸的银锭。他们的经济,完全依附于我们的白银体系,却又极度脆弱。”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既然他们依赖白银,那我们就在白银上做文章。”
赵顺若有所思:“大人的意思是…断绝白银流出?但这恐怕…”
“不,不是简单的断绝。”陈远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我们要让流入建奴手中的白银,变得‘不值钱’,或者更准确地说,让他们能用白银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差。”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构想,一个超越传统军事对抗的“货币战争”计划:
第一,“劣币驱良”之策。秘密招募可靠的工匠,设立高度保密的新式铸币工坊。其任务并非铸造大明制钱,而是大量仿制后金区域内可能流通的、或者晋商私下认可的某种银币或银锭样式,但在成色和重量上做文章,掺入铅、锡等廉价金属,制造外观难以分辨、实则价值大减的“伪银”。通过沈炼控制的特殊渠道,将这些“伪银”混杂在真银中,大量、持续地投入与后金的贸易链条。目标是逐步稀释和污染后金控制区的白银存量,引发其内部的信用危机和通货膨胀。
第二,“物资狙击”之策。利用数据司对贸易流向的监控,精准识别出后金最急需、最关键的几类物资,如优质铁料、特定药材(如治疗外伤的金疮药原料)、食盐等。由巡抚衙门暗中控制或联络一些看似独立的商号,在边境特定市场,集中、分批收购这些物资,人为制造稀缺,哄抬价格。让后金及其代理商人需要付出比以往高出数倍、甚至十数倍的白银,才能买到同等数量的必需品,急剧消耗其宝贵的贵金属储备。
第三,“信息迷雾”之策。通过沈炼的夜不收,在边境及蒙古各部散播精心设计的谣言。例如,宣称大明即将全面封锁边境,某些关键物资即将断供;或者暗示后金内部某种资源(如某处银矿)即将枯竭,引发恐慌性抢购和囤积,进一步扰乱其市场秩序。
这个计划大胆、激进,甚至有些…阴损。李定国听得目瞪口呆,他习惯了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搏杀,这种无形中抽干敌人血液的手段,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赵顺则是快速心算着这个计划可能需要动用的资金、人力和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唯有沈炼,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在听一件寻常的任务布置。
“此计…若能成功,确可不动刀兵而弱敌国力。”李定国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钦佩,也有一丝疑虑,“只是,远兄,这‘伪银’之策,若被识破,或者反过来流入我大明境内…”
“所以,工艺必须精湛,投放必须谨慎,渠道必须绝对保密。”陈远沉声道,“而且,我们并非完全铸造伪银,也会掺入相当数量的真银,真真假假,难以分辨。至于流入大明…沈炼会严格把控流出渠道,确保其只在关外特定区域循环。”
他看向赵顺:“数据司需要建立一套新的核算体系,专门追踪这批特殊‘物资’的流向和效果。我们要能实时评估,每投入一两伪银,能让建奴多付出多少代价。”
“属下明白!”赵顺感到肩头责任重大,同时也为能参与如此宏大的谋划而激动。
“定国,你的新军需要配合。在边境地带,加强针对小股走私马队的巡弋和打击,制造紧张气氛,为我们的经济手段提供‘掩护’,也让晋商们的走私成本增加。”
“没问题!正好让小子们见见血!”李定国摩拳擦掌。
“沈炼,”陈远最后看向那道阴影,“找到合适的人选,建立可靠的渠道,渗透进晋商的贸易网络。必要的时候,可以用一些非常手段。我要确保我们的‘礼物’,能顺利送到皇太极的桌上。”
“是。”沈炼的回答简短而有力。
计划的大纲已然拟定,但真正实施起来,却面临着无数的细节和风险。铸币工匠的招募与控制,伪银配方的试验与定型,收购物资的本金筹措,边境市场的选择与运作,信息谣言的散布与引导…每一项都需要周密的安排和严格的保密。
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名府巡抚行辕内,几个核心部门在绝密状态下高速运转起来。数据司划分出独立的院落,由最可靠的算手进行专项核算;李定国从新军中挑选了一批背景干净、心思缜密的军官,负责外围警戒与特定行动;沈炼则如同一个幽灵,频繁出入于大名府与边境之间,编织着那张无形的大网。
陈远深知,这是一场豪赌。一旦计划泄露,他将面临通敌资匪、扰乱金融的滔天罪名。但为了扭转大明在战略上的被动局面,他愿意冒这个风险。这场无声的战争,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它的第一缕硝烟,将首先在边境的集市和晋商的后院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