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歉意,言语显得苍白。有些懂得,无需宣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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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明月病情稳定下来后,苏府紧绷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些许。慕容文远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船队事务和暗中调查上,但每日必定抽空去听雪小筑探望,有时只是隔着帘子问安,有时会陪坐片刻,说些外间的趣闻或是海上见闻,绝口不再提书画买卖之事。
明月大多时候仍是静养,精神不济,话很少,但也不再拒人千里之外,偶尔会静静地听他说,苍白的脸上会浮现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那场险些夺去她性命的风波,似乎在她心上划下了一道深痕,也磨平了一些尖锐的棱角。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丫鬟们将明月的软榻挪到窗边,让她能透透气。文远过来时,正见她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出神,侧影单薄,眼神空蒙,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文远走近,温和地说道。
明月回过神,见是他,微微颔首:“劳你挂心了。”她目光掠过窗外庭院,轻声道:“整日困于室内,倒是有些想念颜料的气味了。”
文远心中一动,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她试图重新与自己、也与她热爱的事物建立联系的信号。他沉吟片刻,道:“若觉得闷,或许可以试试不费精神的?比如,看看画册?或者,我来说,你来听?”
明月眼中闪过一丝微光,看向他:“说什么?”
文远笑了笑,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未取笔,只是用手指虚点着纸面:“不说买卖,只论画理。我记得你曾问我那‘透视’之法,其实在我……家乡的画论里,还有一种与之互补的观察之法,或许你会感兴趣。”
明月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微微坐直了些:“哦?”
“我们看山水,总是远小近大,此为常理,是‘透视’。”文远用手指在纸上虚画出远山近水,“但有时,画家想表达的并非眼睛所见之‘真’,而是心中所感之‘意’。比如,他可能将远方的瀑布画得比近处的树木更清晰、更有力,因为他想强调的是瀑布的磅礴气势,而非简单的空间远近。”
他顿了顿,看着明月若有所思的神情,继续道:“这或许可称为‘心意构图’。画者不拘泥于肉眼所见的位置大小,而是依据心中对物象的感受、情感的重轻来安排画面。重意趣,重神韵,而非形似。我记得顾恺之曾有‘迁想妙得’之说,或许与此有相通之处?”
他巧妙地将现代艺术中的“表现主义”理念,用宋代画论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表达出来,并引经据典,使其不显得突兀。
苏明月听得入了神,黯淡已久的眼眸渐渐焕发出神采。她痴迷画道,文远这番别开生面的论述,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她忍不住轻声反驳、探讨,就“形”与“神”、“眼”与“心”的关系,与文远低声交谈起来。
这不再是单方面的道歉或安慰,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交流。文远凭借超越时代的视野,总能提出新颖的见解;而明月深厚的传统功底和敏锐的艺术感知,则让讨论深入而富有启发性。两人竟一时忘了时间,忘了病痛,忘了外间的纷扰。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明月脸上泛起久违的、因为思想碰撞而产生的红晕,虽然依旧虚弱,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明显不同了。
丫鬟端来汤药,打断了他们的讨论。明月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喝下,而是抬眼看向文远,目光复杂,低声道:“谢谢你……今日之言,于我……颇有启发。”
这句感谢,含义深远。谢的是他带来的新思路,更是谢他这份小心翼翼维护她尊严、试图走入她内心世界的用心。
文远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知道两人之间的坚冰,终于开始融化。他温和一笑:“能与你论画,是我的荣幸。你好好休息,养好身子最要紧。来日方长。”
他告辞离去,走到月门外,回头望去,只见明月正小口喝着药,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方才他们“论画”的那张素笺上,神情专注而平和。
刚回到听竹轩不久,苏玲珑便找了来。 她神色不似往日轻松,带着几分严肃。
“姐夫,你让我留意的事,有眉目了。”她屏退左右,低声道,“我仔细盘问过小雀那丫头,又暗中查了那个打扫庭院的钱婆子。小雀承认,是钱婆子用她家中病弱的弟弟前程威胁,让她传递消息,但具体传给谁,她也不知道,只负责将东西放在指定地点。那枚耳坠,是上一次要传递的信物。”
文远目光一凝:“钱婆子呢?”
“我派人盯了她两天,发现她每隔两日,会借采买之便,去城西的‘永顺杂货铺’停留片刻。那家铺子,表面上是卖些日用杂货,但背景似乎不简单,与一些来往海上的客商有牵连。”玲珑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我怀疑,那铺子可能是赵元丰的一个暗桩。”
线索终于清晰了一些!小雀是被胁迫的底层环节,钱婆子是府内传递者,而最终的接头点,指向了城西那家可能与赵家有关的杂货铺。
“做得很好,玲珑。”文远赞道,“此事暂且不要声张,尤其是小雀那边,稳住她,或许日后还有用。”
“我明白。”玲珑点头,随即脸上又露出一丝忧色,“姐夫,二姐的病……我总觉得心里难安。那日若不是……”
文远知道她想说什么,摆了摆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眼下明月病情好转才是万幸。府外的事,有我和你大姐,你多费心照顾明月和稳住府内便是。”
送走玲珑,文远站在窗前,望着渐渐降临的夜幕。明月的心结初解,内鬼的线索也逐渐浮出水面,但这并未让他感到轻松。赵元丰的触角竟然已经伸到了苏府内部,那家神秘的杂货铺,就像黑暗中的一个巢穴,里面不知还藏着多少阴谋。
他需要一把利剑,既能斩断府内的黑手,也能刺向海上的威胁。而这把剑,或许不能仅仅依靠苏家明面上的力量。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悄然萌生。
(第八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