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平阳挑了挑眉,“陛下说什么了?”
侍女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颤抖。
“回公主,来人不是陛下派来的,是……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
“说是,陛下今日,大婚。”
“奉太皇太后懿旨,特来为殿下您,送喜糖与喜饼。”
平阳公主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
她猛地回头,满眼忧虑地看向床榻上的卫子夫,生怕她受不住这个从天而降的打击。
然而,卫子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悲伤。
没有嫉妒。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仿佛刚刚听闻的,是一件与自己生死毫不相干的坊间闲事。
平阳公主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那份疑窦,如疯长的藤蔓般缠绕上来,愈发深重。
眼前的女子,绝不是普通的歌姬!
就在这时,卫子夫缓缓地,笑了。
那笑容很淡,像冬日里于寒风中初绽的梅花,带着彻骨的清冷,也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决绝的美。
“大婚?”
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地传入平阳公主耳中。
“甚好。”
她挣扎着,慢慢坐起身。
她的目光穿过层层纱帐,望向窗外那片深沉如墨的天空,声音平静得可怕。
“公主殿下,能否为子夫寻一把,上好的七弦琴?”
“有些曲子,也该让这长安城的人,重新听一听了。”
平阳公主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明艳而又动人,带着棋逢对手的欣赏。
“好。”
她握住卫子夫的手,那双手冰凉刺骨,却蕴含着一股不容错辩的力量。
“你放心养伤,剩下的事,交给我。”
话音未落,房门被猛地推开。
卫青像一阵失控的狂风般冲了进来。
他双目通红,衣衫凌乱,那张年轻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写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后怕。
当他看到安然无恙地坐在床上的卫子夫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床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仲卿。”
卫子夫看着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疼惜。
那是融合了三世记忆,历经了三段人生后,对这个她亏欠了最多的弟弟,最深沉,最厚重的情感。
卫青再也忍不住。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床前,将头死死埋在她的膝上,放声大哭。
像个在黑暗中走失了许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阿姊……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
卫子夫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后背。
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誓言的坚定。
“我答应你。”
“再也不会了。”
此后半月,卫子夫在平阳公主府静养。
这半个月里,长安城风平浪静,仿佛那桩发生在断魂崖的谋杀,从未发生过。
刘彻与陈阿娇的立后大典如期举行,满城红妆,鼓乐喧天。新晋的陈皇后,成了大汉最尊贵的女人。
馆陶大长公主府,依旧夜夜笙歌,宾客盈门。
韩嫣,也依旧是天子身边最得宠的近臣,春风得意。
只有卫青,每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那双曾被疯狂与绝望吞噬的眼睛,终于恢复了少年人该有的清亮。
只是那份清亮之下,多了一层经历过生死淬炼后,沉淀下来的,磐石般的坚毅。
而卫子夫,每日除了喝药养伤,便是在房中习字看书。
她看的,不是风花雪月的诗集。
她看的是平阳公主特意为她寻来的,关于大汉律法、兵制、以及周边邦国地理的竹简。
三世的记忆,让她拥有了远超常人的学识与见地。
现代的知识体系,与古代的史实相结合,让她对这个时代的理解,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令人恐惧的高度。
她不再是历史的旁观者,也不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棋子。
她要成为,那个执棋的人。
这日午后,平阳公主再次来到她的房中。
“身子好些了?”
“劳殿下挂心,已无大碍。”卫子夫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清茶。
平阳公主接过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看着她,开门见山。
“下月初三,陛下要在霸上举行春蒐大典,届时,满朝文武,王公宗亲,都会前往。”
卫子夫的心,微微一动。
她知道,机会,来了。
平阳公主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已向陛下请旨,届时,会带府中的歌姬舞姬,前往献艺助兴。”
“你,可愿随我同去?”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卫子夫微微一笑,那笑容,自信而又从容,仿佛早已将一切算尽。
平阳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放下茶盏,忽然轻叹一声:“子夫,你可知,陛下为何会同意立陈阿娇为后?”
卫子夫沉默片刻,缓缓吐出四个字。
“金屋藏娇。”
“不错。”平阳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世人都道,这是千古流传的佳话。可他们不知道,这句话,对一个帝王而言,是佳话,更是枷锁。”
“我那位好姑母馆陶公主,用这句话,为她的女儿,换来了一顶凤冠。也用这句话,为我那位天子弟弟,套上了一副沉重的,名为‘承诺’的枷锁。”
“陛下如今,羽翼未丰,朝中大权,半数握于太皇太后之手,半数,又受我母后与田氏一族的掣肘。”
“他这个皇帝,做得憋屈。”平阳公主看着卫子夫,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他需要一把刀。”
“一把,能为他斩断这些枷锁的刀。”
卫子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知道,平阳公主说的,是实话。
这也是一场交易。
平阳公主需要她,来巩固自己与弟弟刘彻之间的关系,来对抗馆陶公主的势力。
而她,需要平阳公主,作为她重返权力中心的,最重要的一块跳板。
“殿下。”
卫子夫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我不想只做一把刀。”
平阳公主的眉头,微微一挑。
“刀,太过锋利,伤人,也易伤己。”
卫子夫的目光,清澈而又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刀,是被人握在手里的。”
“我想做的,是能与陛下并肩而立,看这万里江山,风起云涌的,那个人。”
“是能帮他,磨亮这把刀,告诉他何时该出鞘,又该指向何方的,执刀人。”
平阳公主彻底怔住了。
她忽然明白了。
这个女子要的,从来都不是荣华富贵。
她要的,是那个男人的心。
是整个天下。
半晌,平阳公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轻叹一声,语气复杂:“你可知,帝王之心,最是无情?”
“我知道。”卫子夫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可我,别无选择。”
……
建元元年,三月三,霸上,渭水之滨。
旌旗招展,鼓乐喧天。
年轻的天子刘彻,身着一身利落的骑装,手持弓箭,正与一众王孙公子,在广阔的猎场上纵马驰骋。
他箭无虚发,引得周围一片喝彩。
可他的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
那双深邃的丹凤眼,始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烦躁与阴郁。
夜幕降临,篝火燃起。
刘彻端坐于主位之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场中歌舞。
皇后陈阿娇坐在他身侧,殷勤地为他布菜,他却视而不见。
“平阳长公主,携府中歌姬,为陛下献舞!”
随着内侍一声高亢的通报,平阳公主领着一群身姿曼妙的舞姬,走入场中。
刘彻的目光,随意地一扫,正欲移开。
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那群舞姬之中,有一个女子。
她穿着最简单的舞衣,未施粉黛,却在万千繁华之中,遗世而独立。
那张脸,那双眼睛,化成灰,他都认得。
是她!卫子麸!
她不是……死了吗?
卫子夫感受到了那道灼热的,几乎要将她烧穿的目光。
她没有躲闪,反而缓缓抬起头,迎着那道目光,微微一笑。
那笑容,隔着篝火,隔着人群,隔着生与死的距离,清晰地,落入刘彻的眼中。
他身侧的陈阿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场边的馆陶公主与韩嫣,更是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如纸,仿佛白日见了鬼。
她还活着!
这个本该烂在断魂崖底的贱婢,竟然,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