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的内侍到了。
他站在西耳房门口,脸上的笑意分毫不差,像一尊没有灵魂的人偶,声音尖细,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庭院。
“卫姬,太后娘娘惦记您的身子,特命奴才来接您去长秋宫静养。”
话音很轻。
却在死寂的永巷,砸出一声惊雷。
跪在地上的宫人们,眼中先是迸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随即被更深的、对权力的敬畏所淹没。
去长秋宫静养。
这六个字,是泼天的恩宠,是登天的云梯。
就连莫姑姑那张始终紧绷的脸,都难得地,松弛了一丝。
唯有卫子夫,血液寸寸冰冷。
这不是恩典。
是摘取胜利果实的宣告。
她用自己和整条巷子宫人的性命,做了一桌血淋淋的盛宴,现在,王娡要来享用了。
一旦踏入长秋宫,她就会被烙上王娡的印记,成为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她看着那内侍毫无破绽的笑,缓缓摇头。
“劳烦公公回禀太后娘娘。”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穿了满院虚假的喜气。
“永巷时疫未消,子夫不敢以戴罪之身,惊扰太后凤体。”
“待此间事了,子夫定当亲自去长秋宫,叩谢太后活命之恩。”
她将这份滚烫的“恩典”,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内侍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人群死寂。
这个女人,疯了。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不必了。”
刘彻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他身后,是卫青,是羽林卫,是属于帝王的威压。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只落在卫子夫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
“朕的女人,朕自己会照顾。”
一句话,如刀出鞘。
长秋宫内侍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这不是拒绝。
这是宣战。
是当今天子,对他那位权势滔天的母后,最直接的宣战。
“可是,陛下……”
内侍还想挣扎。
刘彻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毫无温度。
“滚。”
一个字,内侍连滚带爬地消失。
刘彻走到卫子夫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了她的手。
这是一个宣告。
也是一种占有。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只浴火的金丝雀将被带回宣室殿时,刘彻却松开了手。
他转身,面对永巷内外所有惊疑不定的眼睛。
他的声音平静,却裹挟着雷霆。
“卫氏子夫,身为宫婢,不思己过,反在永巷之内,行制冰之妖术,蛊惑人心。”
“此罪,本该严惩。”
“但念其防疫有功,功过相抵。”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上。
“朕,罚她继续留居永巷,静思己过。”
“无朕之诏,终身不得出。”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刚刚还被天子牵在手中的女人,转眼就被打回了不见天日的泥沼。
君恩难测,竟至于斯!
卫青的拳在袖中攥紧,指节发白。
平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只有卫子夫,在最初的惊愕之后,缓缓垂下眼帘。
长睫遮住了她眸中瞬间了然的光。
这不是惩罚。
是保护。
他用一道无人敢触碰的圣旨,将她牢牢锁在了这座风暴眼中。
从此,她是陛下降罪之人。
动她,就是打天子的脸。
不闻不问,才是对她最好的庇护。
她对着刘彻离去的背影,盈盈一拜。
“奴婢,谢陛下隆恩。”
当夜,消息如风,传遍了整座未央宫。
当夜,刘彻径直去了长乐宫。
他跪在窦漪房的殿外,将自己如何处置了那个妖言惑众的歌姬,一五一十地,禀报得清清楚楚。
“皇祖母,孙儿知错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悔与后怕。
“孙儿不该为一介歌女,乱了宫闱法度,更不该让她险些冲撞了您与母后。”
“如今孙儿已将她打入永巷,终身监禁,以儆效尤。”
“还请皇祖母,息怒。”
纱帐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才传来窦漪房那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
“皇帝,你处置得很好。”
那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椒房殿那边,哀家会替你去说。你与皇后,当重归于好。”
刘彻重重叩首,声音里满是感激涕零。
“孙儿,谢皇祖母教诲。”
他起身,退出大殿。
刚走到殿门口,便见皇后陈阿娇的仪仗已在阶下等候。
陈阿娇一身素服,脸上脂粉未施,眼圈泛红,对着他盈盈下拜,姿态谦卑到了骨子里。
“陛下,是臣妾御下不严,才让春陀那恶奴犯下滔天大罪。臣妾教导无方,请陛下降罪。”
“皇后无过,好生歇着,朕明日再去看你。”
她愣在原地,看着传话的宦官远去,脸上血色褪尽。
这比任何责罚,都更让她感到寒冷。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长秋宫。
王娡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案上,茶水四溅,烫湿了她华贵的衣袖。
“好!好一个卫子夫!”
她竟敢当众驳了她的面子!竟敢让她在宫人面前丢尽颜面!
王娡眼中怒火翻腾,她原以为卫子夫是她掌中的刀,却没想这把刀竟有自己的思想,甚至敢反过来划伤主人的手。
“好阿姊,息怒。”
一旁的武安侯田蚡连忙上前劝道,脸上是精明的算计。
“她虽是条喂不熟的狼,不肯为您所用,但她献上的‘均输平准’之策,可是座挖不尽的金山啊!”
“如今陛下将她锁在永巷,看似惩罚,实则保护。我们动不了她,却正好用她的法子,先断了窦氏的财路!”
王娡眼中的怒火,被更深的贪婪所取代。
没错,先把钱拿到手。
至于那把不听话的刀,总有再出鞘的一天。
她缓缓舒出一口气,重新端坐,恢复了太后的仪态。
次日夜幕,刘彻的身影出现在椒房殿。
他没有提永巷,也没有提春陀,只是揽过陈阿娇的肩,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温和。
“是朕疏忽了你。”
陈阿娇受宠若惊,伏在他怀中低泣,将白日所有的委屈尽数倾诉。
刘彻耐心地听着,手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宠物。
可他的眼中,没有半分怜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需要椒房殿这块盾牌,来为他挡住长乐宫的猜忌。
他需要陈阿娇这个皇后,来稳住窦氏一族。
至于情爱?
早已在一次次的算计与失望中,消磨殆尽。
宣室殿内,灯火通明。
刘彻独自坐在棋盘前,捻起一枚黑子,在棋盘的西北角,重重落下。
棋局,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