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藏书阁。
死寂,是唯一的声响。
暗匣空了。
刘彻死死盯着那方寸之间的虚无,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他攥紧的拳头,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错位声,一股毁灭性的暴戾气息从他身上炸开。
输了。
在母亲与淮南王府联手的快刀之下,他输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陛下。”
一只手覆上他暴起青筋的手背,触感微凉。
卫子夫就站在他身侧,斗篷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干净的下颌。
她一句话都没多说。
同情,是这座宫里最廉价的陪葬品。
刘彻紧绷的身体出现了一丝松动,胸中那头咆哮的困兽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扼住。
他侧过头。
烛火下,卫子夫的眼眸里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静的湖面,清晰地倒映着他失控的影子。
“棋局,才刚刚开始。”
她的声音很轻,却精准地刺入他混乱的思绪。
“太后拿走诏书,就是要逼您杀了窦婴,让您与旧臣彻底决裂。”
“她赢了。”刘彻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砾在摩擦。
“不。”
卫子夫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只是搭好了戏台,等着看您这位主角,如何演一出众叛亲离的戏。”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帝王的眼睛。
“可她忘了,您不光是主角。”
“您还是这出戏的……看客。”
刘彻眼中的狂澜,瞬间凝固。
“什么意思?”
“太后要您杀人,您就杀。”
卫子夫的语速不快,却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
“但谁来杀,怎么杀,这把刀,您得亲自递出去。”
她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魔力。
“田蚡,就是您最好的刀。”
“把他捧上去,让他去审,让他去定罪。”
“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让他亲手把所有还念着旧情的人,全都得罪干净。”
“您,只需要在龙椅上,做一个被‘蒙蔽’的、‘愤怒’的君主。”
“您是她的儿子,这出母慈子孝的戏,总要同台,才算精彩。”
刘彻缓缓闭上了眼。
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翻涌的情绪已尽数沉淀,化为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松开手,将那卷从窦府取来、如今已成“孤证”的黄绢诏书,递给了自始至终如同一道影子的廷尉张汤。
“廷尉。”
“臣在。”
张汤躬身,那张木然的脸上,双眼闪烁着捕食者般的光。
“查。”
刘彻只说了一个字。
不是查遗诏,而是查另一件事。
“喏。”
张汤接过诏书,无声地退入黑暗。
刘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方才那个失态的帝王,已然消失无踪。
“走吧。”
“去给母后,请安。”
***
翌日,天光乍亮。
长安城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笼罩。
“听说了吗?魏其侯窦婴,伪造先帝遗诏!”
“我的天!这可是灭族的大罪!怪不得丞相大人连夜率百官在宣室殿外跪谏!”
流言如同一场无声的瘟疫,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宣室殿。
气氛凝重如铁。
丞相田蚡跪在百官之首,脸上是一种悲愤交加的“忠臣”模样。
他身后,是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文武官员,寂静无声。
刘彻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廷尉张汤手持竹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臣奉旨查验宫中典藏,自高祖起至今,所有诏书、密令、档案,共计三万四千七百二十一卷,无一处记载,景皇帝曾立有第二份遗诏。”
满堂哗然。
田蚡猛地抬头,声泪俱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陛下!贼子之心,昭然若揭!窦婴此举,非为自保,实乃包藏祸心!此等乱臣贼子若不严惩,国法何在!天理何在!”
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请陛下,严惩国贼!”
“请陛下,严惩国贼!”
百官山呼,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上那个年轻的帝王身上。
刘彻缓缓抬眼,目光扫过田蚡,扫过那些或真或假、义愤填膺的脸。
“传窦婴。”
片刻后,形容枯槁的窦婴被两名狱卒架了进来。
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浑浊的眼中满是血丝和无法置信的惊骇。
那份藏在宫中的遗诏……
为何会凭空消失?
“窦婴。”
刘彻的声音,冰冷刺骨。
“朕敬你为元老,信你为国之柱石。你竟敢伪造先帝遗诏,欺君罔上!”
“轰!”
刘彻将面前案几上的一方竹简狠狠摔在地上,竹片四散飞溅。
“此乃灭族之罪!”
帝王的雷霆之怒,如山崩海啸,瞬间将窦婴最后一点希望彻底击碎。
“不……不是的……陛下……”他喃喃着,像个失了魂的木偶,“臣没有……臣没有伪造……”
“还敢狡辩!”
田蚡霍然起身,指着窦婴的鼻子怒斥。
“铁证如山!来人,将这乱臣贼子给本相拿下!”
刘彻没有阻止。
狱卒上前,粗暴地将瘫软如泥的窦婴拖了出去。
他绝望的嘶喊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直至消失。
“陛下圣明!”
田蚡转身,再次跪倒,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属于胜利者的得意冷笑。
刘彻看着他,眼神幽深。
“丞相,”他缓缓开口,“此事,便交由你与廷尉共同审理。”
田蚡心中狂喜。
“朕要一个,能让天下人都信服的结果。”
“臣,遵旨!”
田蚡的声音,洪亮而又充满了快意。
他赢了。
赢得彻彻底底。
***
夜色降临,兰林殿。
灯火通明,殿内却无一宫人。
刘彻负手而立,看着窗外墨色的夜空。
卫子夫坐在灯下,慢条斯理地烹着茶,茶香袅袅。
殿门被推开,一身戎装、带着一身寒气的卫青大步而入。
他先是对刘彻躬身一拜,随即看向自己的姐姐,眼中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
“阿姊,陛下他……”
“坐。”
卫子夫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的席位上,打断了他的话。
卫青没有坐。
“窦婴是前朝元老,灌夫将军也是一代名将,就这么……”
“所以,田蚡才必须死。”
卫子夫平静地落下这句话,让卫青瞬间愣在原地。
刘彻转过身,目光落在卫青身上。
“今天这出戏,窦婴是祭品,田蚡是屠夫,朕是那个递刀的人。”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朕让田蚡去审,就是让他把所有人的恨,都引到自己身上。”
“他越得意,死得就越快。”
卫青心头巨震,他终于明白了朝堂上那场戏的真正用意。
“可太后和淮南王……”
“他们才是真正的看客。”
卫子夫抬起眼,看向刘彻。
“他们以为拿走了遗诏,就掌握了全局。却不知,这恰好给了陛下一个最好的借口。”
她站起身,走到卫青面前。
“仲卿,淮南王府既然敢在长安动手,城里必然有他们的暗桩。”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卫青的呼吸一滞。
他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盘连环计。
以窦婴为饵,以田蚡为刀,真正的目标,是藏在暗处的毒蛇。
他猛地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作响。
“请陛下下令!”
刘彻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他的手按在卫青的肩膀上,很稳,很重。
“朕给你建章营、羽林卫的调兵符。”
刘彻看着他,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得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
“天亮之前,把长安城,给朕洗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