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府,书房。
这里没有主殿的富丽堂皇,空气里只弥漫着一股墨香,混杂着纸张烧灼后特有的焦味。
卫青的视线,落在了角落的铜盆里。
一堆灰烬,尚未凉透。
灰烬中,依稀能辨认出几点未被火焰吞噬殆尽的青绿,那是蒲苇的颜色。
刘莘就站在窗前。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家常曲裾深衣,长发仅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
庭院里的梧桐早已枯败,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她的神情,比这满院枯枝还要寂寥。
“公主殿下。”
卫青躬身,声音沉稳。
这是他自成婚后五年多,膝下子嗣都两个后,再一次踏入公主府。
刘莘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宫里的事,我听说了。”
“是。”
卫青只答了一个字。
他沉默了片刻,正想说一句合乎礼数的场面话。
“请,节哀?”
刘莘的声音陡然带上了刺,像一根冰针。
“都一年了,你现在才想起,来安慰我这个寡妇?”
“不,不是……”卫青垂下头,喉咙有些发紧。
“我好得很。”刘莘的语气毫无起伏,却字字扎心,“你的卫娘子夏婵,如今可是风光无限。执掌车骑将军府,还兼任着兰林殿的掌事。若没有她的辅助,长门宫那位,能败得那么快,那么惨?”
“殿下!”
卫青双膝一软,重重跪在了地面上。
“卫青时刻谨记诺言,此生此世,皆为殿下牛马,矢志不渝。”
“呵。”
一声轻笑,满是讥讽。
刘莘终于转过身,嘴角挂着一抹冷意。
“死了,废了,贬了,好一出惊心动魄的连环大戏。你们卫家踩着别人的尸骨,如今,可算是站到了云端之上。”
她缓步走到卫青面前,目光如同一把尺,一寸一寸地丈量着他。
那眼神,再也不是看一个昔日的家奴。
而是在审视一件刚刚饮血、锋芒毕露的兵器。
“你阿姊的信,比你的人来得还早。她让我放心,说你对军中之事,已有万全之策。”
她忽然俯身,凑近卫青,吐气如兰,问题却冰冷刺骨。
“那你呢?在这盘棋上,你是新磨的刀,还是那块……被用来磨刀的石头?”
这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针,直刺心脏最深处。
卫青猛地抬头,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每一个字都沉稳如山。
“臣,是陛下的执刀之手。”
刘莘定定地看了他几秒。
忽然,她笑了。
那笑容,像冬日冻结的湖面,骤然裂开一道缝隙,透出底下凌厉迫人的光。
“执刀之手……”
她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的光芒愈发明亮。
“好一个执刀之手。看来,我这平阳府里养出来的,不只是一匹识途的千里马,还是一头懂得隐藏爪牙的猛虎。”
她走回书案,拿起一支新笔,饱蘸浓墨。
在雪白的绢布上,她重新画下一丛蒲苇。
这一次,笔下的苇叶,根茎深植入土,叶尖却根根如剑,直指苍穹!
“去吧。”
她头也不回,声音清冷。
“做你该做的事。别让陛下失望,也别……让给你磨刀的人,失望。”
卫青深深一拜,起身告退。
走出书房时,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复杂如谜。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永远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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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建章营校场。
朔风如刀,卷起漫天沙尘,刮得龙旗猎猎作响。
羽林卫、期门卫、南北二军,数千名将校甲胄森然,如一片钢铁丛林,整齐列于点将台下。
人群中,有好奇,有期待。
但更多的,是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傲慢与审视。
一道道目光,像无形的刀子,全都汇聚在点将台中央的那个身影上。
卫青。
他一身玄色戎装,外罩冰冷铁甲,身形笔直如枪。
身旁,是新任左内史公孙弘,作为文臣监察。
老人家一身宽大的朝服,在这凛冽寒风中,脸色冻得有些发白。
“奉陛下诏令!”
宦官尖细的嗓音划破长空,压下了风声。
“整饬军务,考核将校!凡三品以上将校,考骑射、兵法、阵图三项!不合格者,降职另用!不服者,军法处置!”
话音刚落,台下本就压抑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冷哼。
更有人“不慎”将手中的长戟重重顿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而挑衅的巨响。
“末将有异议!”
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炸开。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一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老将龙行虎步而出。
赵食其。
名将李广麾下悍将,更是已故军神周亚夫的旧部,在军中威望极高。
他走到台前,先是对着文官公孙弘一抱拳,却直接将卫青当成了空气。
“公孙大人,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我等追随先帝浴血沙场,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军功的印证!”
他话锋猛然一转,斜睨着卫青,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不屑。
“如今,却要让一个……连血腥味都没闻过的黄口小儿来考核我等?”
“敢问卫将军!”他刻意提高了音量,让每个字都传遍校场,“你的战功,是在平阳公主府的马厩里刷出来的,还是在兰林殿的绣床上立下的?”
“放肆!”
公孙弘勃然大怒,胡须都在颤抖。
“我没有放肆!”
赵食其梗着脖子,声若洪钟,脖颈上青筋一根根坟起,如同盘曲的虬龙。
“军中只认军功,不认外戚!他卫青何德何能,总领考核?他身上的伤疤,有我赵某人多么!”
这番话,极具煽动性。
“赵将军说得对!”
“我等不服!”
“一个靠女人裙带爬上来的家伙,也配考核我等?”
“想让我们服,先拿出真本事来!”
群情激愤,场面几近失控。
公孙弘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呵斥,一只手却稳稳地拦住了他。
是卫青。
从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台下叫嚣的赵食其,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早已写好了结局的剧本。
等台下的声浪稍稍平息,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军中,不以出身论英雄,只以功过定赏罚。”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这是陛下的话。”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冰冷的铁,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愤怒、或轻蔑的脸。
“赵将军说,军中只认军功。说得好。”
“陛下命我整顿禁军,为的,就是要一支能上战场,能打胜仗的虎狼之师!”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而不是一群,只会躺在功劳簿上,连弓都快拉不开的废物!”
“你!”
赵食其气得目眦欲裂。
“赵将军若觉得卫某不配,”卫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利剑出鞘,寒气逼人,“就在这校场上,你我,比一场!”
他抬手,遥遥指向百步之外的红心箭靶。
“骑射。各三箭,中靶心多者为胜。”
话音未落,卫青一把解下腰间那枚沉甸甸的车骑将军印,高高举起!
金印在冬日惨白的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印绶在狂风中激烈舞动!
“若我输,这车骑将军之位,我亲自向陛下请辞!”
整个校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赌约,震得心神俱裂。
卫青的目光变得无比凌厉,像两把出鞘的刀,死死钉在赵食其脸上。
“若你输了……”
“你,和你身后那些自诩功高盖世的老将军们,便当着三军将士的面,亲口承认自己是那个‘只会倚老卖老的废物’!”
“然后,解甲归田,去给先帝守陵!”
这已经不是比试。
这是逼宫!
是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与无上前途,去赌上整个旧军功集团的脸面与尊严!
赵食其被架在了火上,骑虎难下。
他看着卫青那张年轻却充满压迫感的脸,看着那枚他做梦都想得到的将军印,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他成名数十年,箭术早已炉火纯青,岂会怕一个马奴出身的小子?
“好!”
赵食其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一言为定!取我的弓来!”
万众瞩目之下,卫青缓缓转身,走向一旁的兵器架。
他取下长弓的动作,沉稳,有力。
一如当年在平阳公主府,他第一次为刘莘牵过马缰。
一场决定大汉军队未来的新旧对决,一场血腥的权力交替,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