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三年,暮春谷雨日。
长安的风,终于带了一丝暖意。
但比春风更早抵达的,是一个从西域黄沙中走出的传说。
张骞回来了。
十三年。
这个名字,几乎已在朝堂上化为一枚泛黄的竹简,一个被遗忘的符号。
此刻,这个符号,活了。
卫青中毒的身子已大有好转,他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斥候冒死传回的讯息只有寥寥数语:张骞使节,尚存一人一仆,已入汉境。
卫青当即派出最精锐的部曲,从关外,将这位大汉的英雄,一路接回长安。
消息传遍京城时,张骞的队伍,已至城外十里。
没有旌旗招展,没有车马仪仗。
只有一个高大却佝偻的身影,和一个忠心耿耿的胡人仆从。
他们衣衫褴褛,赤足草鞋,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两缕孤魂。
但那个身影,手中却死死攥着一截光秃秃的旗杆。
旗杆上,一面早已看不出颜色、破烂不堪的旌节,在风中发出破碎的声响。
那是大汉的节杖。
长安城门大开,万人空巷。
刘彻一身玄色常服,未着冕冠,亲至城门。
百官列于其后,神情肃穆。
城楼之上,卫子夫一袭凤袍,凭栏远眺。
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漫天黄沙的背景下,一步一步,踏上长安坚实的土地时,她的指甲无声地掐进了掌心。
是他。
张骞。
那个在她刚从坟墓中爬出、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时,遇到的第一个故人。
那个她曾戏言,要他去看看世界,带回不一样东西的兄长。
他真的,回来了。
张骞走到了城门下。
他看到了城门前肃立的年轻天子,看到了天子身后黑压压的文武百官。
他的目光,缓缓上移。
最终,定格在城楼那抹明黄的凤影之上。
四目相对,仿佛跨越了十三年的血与沙。
张骞那双早已被风沙磨砺得浑浊的眼睛里,陡然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认出了她。
纵使身着凤袍,母仪天下,那眉眼,那神韵,依然是当年那个从他父亲坟冢里爬出来的、鲜活灵动的少女。
“扑通!”
张骞双膝重重跪地,额头狠狠磕在长安冰冷的青石板上。
“臣,张骞,奉诏出使,今已归国,请陛下检节!”
声音沙哑,如同砂石摩擦,却字字清晰,震得人心头发颤。
刘彻大步上前,双手死死攥住张骞的手臂,将他强行扶起。
“回来就好。”
天子的声音沉稳,却难掩一丝颤抖。
“朕的使节,回家了!”
宣室殿。
张骞换上了朝服,但那身形依旧佝偻,仿佛被十三年的风霜压弯了脊梁,朝服显得空空荡荡。
他将一路用性命护住的木匣,呈了上去。
“陛下,臣幸不辱命。”
木匣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绘制粗糙的舆图,几块奇异的石头,和一些干瘪的植物种子。
都尉赵信出列,眉头紧锁:“张骞,尔奉节出使十三载,耗费国帑无数,士卒百人仅余你与一仆。所获,便是此等微物?这与朝廷的期望,相去甚远啊。”
他的语气并非全然轻蔑,更像是一种对巨大投入毫无产出的失望与问责。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不少官员点头附和,显然都觉得这趟出使亏了血本。
张骞没有看他,只是颤抖着手,将那卷舆图展开。
那是一幅巨大的西域地图,山川、河流、部落、城邦,标注得无比详尽。
“此图,乃臣十三年间,踏遍西域三十六国,九死一生所绘。”
赵信冷哼一声,向前一步。
“一张图而已。我大汉开拓疆土,靠的是铁骑与利刃,非一张废纸!十三年,十万之众的性命与钱粮,就换来一张废纸?张骞,你可知罪!”
“废纸?”
张骞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射出骇人的血光。
他枯瘦的手指,重重点在舆图上一个血红色的标记上。
“都尉,请看此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悲鸣。
“焉支山下,匈奴王庭!臣的妹妹璇玑,为了让臣带着这张图逃出来,当着那匈奴单于的面,自刎于王帐前!”
“她用她的命,换来了这张你口中的‘废纸’!”
“此图之上,每一寸山河,都染着我大汉使节团百名勇士的血!”
“你现在告诉臣,这是废纸?!”
最后一句,已是声嘶力竭的质问。
“轰!”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赵信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质疑的声音,瞬间被这血淋淋的真相击得粉碎。
刘彻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拳紧握,指节发白。他走下御座,亲手拿起那卷因为浸透了太多人的血与汗而显得无比沉重的舆图。
“这不是废纸。”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扫视着殿中群臣。
“这是我大汉通往强盛的康庄大道!是无数忠魂用性命铺就的通天之路!”
他转向张骞,一字一顿。
“传朕旨意!”
“使节张骞,持节十三载,扬我大汉天威于万里之外,九死一生,功在社稷!特封为‘博望侯’!食邑两千户!”
“其仆甘父,忠心护主,赐爵‘奉使君’!”
“凡此行阵亡之百名使节团成员,皆追封烈士,家人由少府供养,永享哀荣!”
“另,博望侯带回的堪舆图为基础,设立西域司,由博望侯张骞亲自统领,负责研究西域地理、邦交与商贸。”
旨意如雷霆,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谁,还有异议?”
天子目光锐利,再无人敢发一言。
“臣……谢陛下隆恩!”
张骞再次跪倒,这一次,泪如雨下。
当夜,椒房殿。
没有盛大的宫宴,只有一场简单的家宴。
卫子夫、卫青、张骞,以及被接入宫中的张骞之父,老管家张汉凌。
父子相见,抱头痛哭,仿佛要将十三年的风霜与思念,尽数倾泻。
席间,卫子夫亲自为张骞斟满一杯酒。
“兄长,这杯,我敬你。”
这一声“兄长”,让张骞这个铁血汉子,瞬间红了眼眶。
他一饮而尽。
“皇后……”
“叫我子夫。”卫子夫打断他,眸光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深邃,“兄长活着,子夫才觉得,自己还未曾与卫子麸割裂。兄长与亚父是我卫子麸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人,算起来璇玑……也是我的妹妹。”
她目光灼灼:“她的血,不会白流。匈奴欠我们大汉的,陛下与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全部讨回来!”
张骞重重点头,眼中燃烧起复仇的火焰。
宴后,卫青因伤势先行告退。
张骞的父亲也被安顿歇下。
殿内只余卫子夫与张骞二人。
张骞忽然压低了声音,神情无比凝重。
“皇后,有一事,臣在宣室殿未敢言明。”
“何事?”卫子夫心中一紧。
“臣在匈奴王庭,不止一次看到过……一个来自长安的‘贵人’。”
“谁?”
张骞的嘴唇翕动,吐出一个让整个椒房殿的空气都为之凝固的名字。
“淮南翁主府上的宗室子弟,刘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