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刘彻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神里交织着挣扎与愤怒,甚至还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求助。
卫子夫迎上他的视线,神情平静无波。
片刻后,她朝着殿外扬声。
“来人。”
一名掌管宫中仪制的尹尚宫快步入内,垂首肃立。
“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刘彻怔住了,完全不明白卫子夫要做什么。
卫子夫却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他,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字字清晰。
“传本宫懿旨。”
尹尚宫俯身,准备记录。
“王氏女桑,柔嘉淑顺,性行温良。”
“特此册为美人,即刻入宫,居长信宫偏殿。”
美人?
刘彻的瞳孔剧烈一缩。
这个位份,低于九嫔,高于才人,不上不下,尴尬至极。
卫子夫的声音没有停顿,平静得像在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宫闱琐事。
“份例用度,皆由椒房殿拨付。”
“着记于本宫名下,由椒房殿亲自教导宫中规矩。”
话音落下的瞬间。
刘彻读懂了。
这不是退让。
这是釜底抽薪。
她答应了太后送人入宫,全了自己身为帝王的孝道。
却用皇后的无上权力,将一个本该是“夫人”位份的宗亲之女,死死按在了一个需要仰仗皇后鼻息才能存活的“美人”之位。
王桑将顶着太后侄女的名头,却要行椒房殿婢妾之实。
这哪里是纳妃。
这分明是当着整个后宫的面,把长乐宫的脸,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刘彻看着眼前的妻子,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惊叹,有心疼,更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他猛地大步上前,将她紧紧揽入怀中,那力道,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委屈你了。”
卫子夫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福分。”
翌日,椒房殿一道懿旨,无声无息地送抵长乐宫。
王桑,册为王美人,当日入宫。
消息在宫中激起几圈涟漪,却没能在朝野掀起任何风浪。
长乐宫与椒房殿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以一种近乎无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夜深。
椒房殿内,烛火通明。
卫子夫摒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用软布擦拭着一柄寒光凛凛的短剑。
尹尚宫从殿外走入,脚步轻得听不见声响。
“娘娘,王美人已经安置在长信宫偏殿。”
“嗯。”
“只是……”尹尚宫的声音顿了顿,“长乐宫那边,将您按份例赐下的所有器物……全都砸了。”
卫子夫擦拭剑刃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砸了?”
她抬起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
“那就再送一份过去,加倍。”
尹尚宫一怔。
卫子夫将短剑缓缓归鞘,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像是在为某件事物落下最终的定论。
“告诉王美人。”
“往后,她砸一次,椒房殿送两次。”
“本宫的恩典,她要也得要,不要……”
“也得要。”
***********
王桑入宫后的日子,是地狱。
名为美人,实则连面见君王的资格,都需要皇后点头。
每日清晨,她必须到椒房殿请安,在尹尚宫冰冷的注视下学习宫规,一站就是一个时辰,稍有差池,便是一顿不轻不重的训诫。
她学会了忍。
夜里,她算着刘彻可能还在批阅奏章的时辰,亲自端了参汤去宣室殿。
“陛下,夜深了,臣妾炖了些汤为您提神。”
她跪在地上,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眼圈微红,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
刘彻的视线黏在奏章上,头也未抬。
“放下吧。”
“陛下……”王桑膝行两步,仰起一张泪痕点点的脸,“臣妾知道自己位卑,也知道皇后娘娘是为了臣妾好,教导臣妾规矩。只是……只是宫里好冷清,臣妾有些怕……”
刘彻手中的笔,顿住了。
他抬起眼,目光里没有半分怜惜,只有一丝被消磨殆尽的耐性。
“你是太后亲侄,是朕的表妹,拿出宗女该有的气度。皇后教你规矩,是你的福气。”
他挥了挥手。
“退下吧,朕还要处理政务。”
王桑的眼泪僵在脸上,只能屈辱地叩首,端着已经冰凉的参汤,一步步退出大殿。
殿外的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眼中的柔弱瞬间被怨毒吞噬。
这样的戏码,上演了无数次。
刘彻烦不胜烦,却又不能公然驳了母亲的面子,只能愈发地不愿再见她。
这日,王桑又一次从宣室殿无功而返,回到长信宫,她再也忍不住,将满桌的茶具狠狠扫落在地。
“卫子夫!又是卫子夫!”
她气得浑身发抖。
她本以为凭着姑母和表哥的权势,入宫即是坦途,却不想被一个出身卑贱的女人死死踩在脚下!
不行,她一个人斗不过她。
她需要一个帮手,一个比她更聪明、更狠辣的帮手。
一个名字,在她脑海中浮现。
淮南翁主,刘陵。
隔日,王桑哭着跑进了长乐宫。
“姑母!”
她扑倒在王太后的膝下,哭得泣不成声。
“姑母,您要为桑儿做主啊!”
王太后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心疼不已,胸口也跟着发闷。
“怎么了?可是卫子夫又刁难你了?”
“皇后娘娘没有刁难臣妾……”王桑抽噎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娘娘只是按规矩办事,是桑儿愚钝,学什么都慢,总是惹娘娘不快。陛下……陛下也觉得桑儿上不得台面,不愿多见……”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
“姑母,这宫里太大了,桑儿一个人,真的撑不住。我需要一个……需要一个能帮我的人。”
王太后皱眉:“哀家不是在帮你吗?”
“您是太后,怎能事事亲为?”王桑抓住她的衣袖,急切道,“我们需要一个自己人,一个真正聪慧、能与卫子夫抗衡的姐妹!姑母,您忘了淮南的刘陵姐姐了吗?她素有智计,若她能入宫,我们……我们王家在后宫,才算真正有了依靠啊!”
王太后浑身一震。
刘陵?
她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侄女,再想到那个在长安城中长袖善舞的宗室奇女子,眼中慢慢亮了起来。
对啊。
一个王桑不够,那就再来一个刘陵!
一个柔弱,一个聪慧,总有一款能抓住皇帝的心!
当晚,王太后便将刘彻叫到了长乐宫。
“皇帝,哀家想过了,后宫不可只有皇后一脉独大。淮南翁主刘陵,也是我刘氏血脉,聪慧敏捷,你当纳她入宫,为王美人做个伴,也能为我皇家开枝散叶。”
刘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后!您在说什么!”
他断然拒绝。
“刘陵是朕的堂妹,乃宗室血亲,岂有纳入后宫之理?况且她在长安城中声名狼藉,秽乱不堪,朕绝不会容她!”
“放肆!”王太后猛地一拍桌子,气得胸口剧痛,“什么声名狼藉?那是她聪慧,懂得交际!你就是被卫子夫蒙了心!她嫉妒刘陵,你也就跟着看不上她!”
母子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碰了一鼻子灰的王太后,怒火攻心,竟直接闯进了椒房殿。
“卫子夫!你给哀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