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府的清洗,快如闪电。
不过一旬,白骨掩埋,府邸查封,刘陵被打入不见天日的召狱。
偌大的淮南国,只余下刘安与其子刘迁,在封地上苟延残喘。
一场初夏的暴雨后,长安城仿佛血腥味都已经散去。
然而,宣室殿的空气,却从未如此凝滞。
刘彻坐在御案之后。
面前的奏书堆积如山,他却一封也未曾翻动。
他的视线没有焦点,脑海中,只有四个字在反复冲刷。
“子文阿兄。”
如此亲昵,如此自然。
那是他的皇后,他的子夫,对着另一个男人,脱口而出的称呼。
张骞。
那个从西域九死一生归来的博望侯。
帝王的猜忌是毒藤,一旦在心底扎根,便会无声无息地缠绕窒息一切。
他表面上,对卫子夫甚至比往日更加温和。
但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郭舍人已接到了他一生中最冰冷的一道密令。
“去查。”
刘彻的声音里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
“查皇后入宫前的一切,尤其是……她离开平阳候府的那段日子。”
“朕,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郭舍人心中剧震,他从未见过陛下这般模样。
那不是面对政敌时的杀伐,而是一种混杂着恐惧与疯狂的自我探究。
他躬身领命,身影消失在殿角的阴影里,如同被黑暗吞噬。
三日后。
郭舍人悄无声息地回到宣室殿,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
他呈上一份密报。
薄薄的几张绢帛,却让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刘彻挥退了所有人。
大殿之内,只剩下他自己。
他展开绢帛。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最锋利的竹刺,一根根,扎进他的眼底。
卫子夫,曾化名“卫荠”。
那个被他遗忘在记忆尘埃里的名字,此刻带着血,重新浮现。
密报详述了那段地狱般的过往。
被刘陵设计,献给那个畜生一样的淮南王刘安。
被灌下污秽的药汤,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最后,像一件玩腻了的残破之物,被丢弃在乱葬岗,奄奄一息。
是张骞的父亲,张汉凌,在淮南的宴会上有一面之缘。
在他‘离世入坟’时,张骞在那荒山坟墓里,挖出来了尚有半口气的卫子夫。
是张骞将她从腐尸堆里,拖了回来。
更是他,守在“卫荠”身边,为她擦拭伤口,喂她喝下第一口米汤的少年。
那一声“子文阿兄”。
是救命之恩。
是她从地狱爬回人间后,看到的第一束光。
“咔!”
一声脆响。
刘彻手中的竹简,被他生生捏碎。
锋利的竹刺深深扎入掌心,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在御案的奏疏上,洇开一朵又一朵刺目的红梅。
他却感觉不到痛。
或者说,他渴望这种痛。
因为心口的那个窟窿,更痛。
怒火烧尽之后,只剩下冰冷的悔恨和自我厌恶。
他想起了玉禅居梅林初见时,那个清丽倔强的少女,装作弄脏了韩嫣的皮靴,她眼神里透露着看透一切的疏离。
他曾以为那是她的天性。
原来,那是被地狱灼烧过后,永远无法褪去的伤疤。
他想起了无数个深夜,她从梦魇中惊醒,冷汗湿透衣背,却永远只字不提。
他曾以为那是女子的柔弱。
原来,她独自一人,背负着他完全无法想象的过往。
而他!
大汉的天子!
自诩深爱她的男人!
就因为一句称呼,怀疑她,猜忌她,甚至派人去重新揭开她最不堪回首的伤疤!
刘彻猛地站起身。
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濒死的困兽。
一种灭顶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怕自己的愚蠢和多疑,会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深渊。
是夜,椒房殿。
宫人早已被屏退。
卫子夫正对着铜镜,卸下发间的钗环。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她回头,只见刘彻一身玄色常服,安静地走了进来。
他没有带酒,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骇人,里面翻滚着死寂的惊涛。
“陛下?”
刘彻没有说话,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她骨头生疼。
“陛下,你弄疼我了。”
卫子夫蹙起了眉。
刘彻的目光死死锁着她,像是要穿透她的皮肉,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
那不是妻子对丈夫的嗔怪。
而是一个人,对一个失控且充满危险的男人,最本能的恐惧。
那个眼神,和当年在淮南王府,面对刘安时,一模一样。
这个念头,如同一桶冰水,从刘彻的天灵盖,浇到了脚底。
他浑身剧颤,手上的力道瞬间消失。
他看着卫子夫手腕上那圈刺目的红痕,再对上她那双写满惊疑与戒备的眼睛。
帝王的骄傲,男人的自尊,在这一刻,碎得片甲不留。
“扑通!”
一声闷响。
大汉天子,刘彻,双膝重重跪在了地上。
卫子夫彻底呆住了。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她慌忙要去扶他。
刘彻却死死抓住她的裙角,不肯起来。
他抬起头,这个在朝堂之上生杀予夺的铁血帝王,此刻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石碾过。
“朕……派人查了你。”
六个字。
比任何刀剑,都来得伤人。
卫子夫的身体僵住了,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刘彻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到无法呼吸。
他宁愿她打他,骂他。
可她只是那么安静地站着,眼神从震惊,慢慢变得悲凉,最后,化为一片死水。
“子夫……”他声音颤抖,“是朕混账!是朕……对不起你……”
滚烫的液体,从他眼中砸落,洇湿了她的裙角。
卫子夫闭上眼。
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她没有去扶他,只是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
“陛下,”她的声音很轻,平静得可怕,“比起恨刘安,我更怕的,是被你怀疑。”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刘彻的心上。
他猛地将她揽入怀中,用力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朕再也不会了……”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像个迷路的孩子,又像个忏悔的罪人。
“朕发誓,再也不会了!”
许久,卫子夫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陛下,起来吧,地上凉。”
她的声音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历经风霜后的释然,和一丝深埋的疲惫。
刘彻缓缓起身,却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整个世界。
他看着她清丽的脸庞,眼中陡然迸发出滔天的杀意。
“刘陵!”他咬牙切齿,“朕要将那个毒妇,千刀万剐!”
“现在杀了她,太便宜她了。”
卫子夫摇了摇头,目光冷静得像一汪寒潭。
“一个将死之人,为了活命,会攀咬所有能咬到的人。刘陵在长安经营多年,党羽众多,现在动她,只会打草惊蛇。”
刘彻瞬间冷静下来。
他看着怀中女子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被仇恨吞噬的疯狂,只有洞察全局的智慧。
他的子夫,从来不只是他的妻子。
更是他最无可替代的,执棋之手。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他第一次,用商议国事的语气,征求她的意见。
卫子夫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想拔除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不能只砍枝叶,要先断其根。”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如今朝中三公九卿,多为世家大族,彼此联姻,互为表里。刘陵的网络,便藏于其中。若想破局,需用一把与他们毫无瓜葛的刀。”
刘彻眼中精光一闪:“谁?”
“御史大夫,公孙弘。”
卫子夫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他出身寒微,年过六十才入仕,与朝中任何派系都无牵连。他是一柄最纯粹、也最锋利的孤臣之刃。陛下将他擢为丞相,封侯拜相,便是向天下宣告,您要打破‘非列侯不为相’的旧例,更是给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敲响丧钟。”
殿内,一片寂静。
刘彻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再无半分猜忌,只剩下无尽的激赏与信赖。
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冰霜,在这一刻,彻底消融。
他深吸一口气,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掌心的伤口与她的肌肤相贴,带着一丝血腥的暖意。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充满了即将席卷一切的风暴。
“好。”
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
“明日朝会,朕与子夫,便给这长安城,换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