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招。
长安城最温柔的销金窟,也是最锋利的英雄冢。
雅间内,甜腻的暖香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缠绕着人的呼吸,要将人的骨头都熏软了。
平阳长公主刘莘,莹白的指尖在冰冷的玉杯杯壁上,轻轻划过。
一道。
又一道。
杯是冷的。
她的心,早已是一片寒潭。
对面的汝阴侯夏侯颇,正举着酒杯,那张涂满笑意的脸,油滑得仿佛能滴下油脂。
“殿下,前些时日是微臣鲁莽,冲撞了殿下与大将军。这杯酒,算我赔罪!”
他一口一个“微臣”,目光却像黏腻的蛛网,毫不避讳地缠上了她的肌肤,恨不得将她连皮带骨吞吃入腹。
刘莘厌恶这种眼神。
自从那日被卫青当众殴打,这夏侯颇便在皇帝面前屡屡攻讦,颠倒黑白。
她早就看透了此人的无耻与贪婪。
但今日,她依然来了。
她就是要亲眼看看,这头饿狼的獠牙,究竟能伸多长,又有多脆。
刘莘唇角牵动,那不是笑,只是一块寒冰的裂痕。
“汝阴侯,言重了。”
她举杯,饮尽。
酒液滑入喉咙,一丝极细微的灼热感,如同毒蛇的信子,一闪而过。
来了。
夏侯颇眼底那瞬间迸发的狂喜,几乎无法遮掩。
他立刻为她斟满第二杯,声音愈发殷勤。
“殿下海量!来,臣再敬殿下!”
“此杯是为殿下此前为臣出头,臣内心惶恐,却也不胜感激。”
第二杯。
刘莘依旧是一饮而尽。
夏侯颇紧接着又奉上第三杯,声音里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颤抖。
“殿下,微臣待殿下的真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您看,宫里的李夫人,如今盛宠,殿下您的地位也会更加稳固。”
“微臣此生,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第一杯,是钩。
第二杯,是饵。
这第三杯,便是索命的绳。
刘莘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
“汝阴侯这酒里,不会加了什么助兴的猛料吧?”
夏侯颇握着酒盏的手指猛地一僵,随即脸上堆起更谄媚的笑。
“殿下说笑了!若是不信,臣先干为敬!”
他一口饮尽盏中酒,又重新斟满,双手奉上。
“殿下,现在微臣这一杯,可还干净?”
刘莘睥睨着他,接过酒盏,再次一饮而尽。
很好。
药效和卫子夫给的卷宗上描述的,一模一样。
她扶住额头,动作开始变得迟缓。
一股燥热,精准地从她的小腹升起,沿着四肢百骸疯狂流窜。
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晃动、重叠。
她“中计”了。
夏侯颇见她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变得急促,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
他挥手屏退了所有侍奉的舞姬和乐师。
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搓着手,一步步走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令人作呕的笑声。
“殿下……夜还长,您……”
他俯下身,那张放大的脸,油腻、扭曲。
一只手,探向刘莘系着宫绦的衣带。
刘莘闭上了眼。
并非绝望。
她在等一个信号,一个让这场戏进入高潮的信号。
就在夏侯颇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根丝滑衣带的刹那——
门,是被人用身体生生撞碎的!
伴随着木屑爆裂的巨响,一道暗红色的身影如鬼魅般立在门口。
红姑。
“汝阴侯,你好大的胆子!”
夏侯颇浑身一僵,阴笑凝固在脸上。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两道黑影已从红姑身后闪出。
一人闪到他身后,手掌如铁钳,死死捂住他的嘴,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另一人一记手刀,精准地砍在他伸出的手腕上!
咔嚓!
骨裂的脆响,在死寂的雅间里,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夏侯颇的惨叫被死死捂在掌心,只能发出一连串“呜呜”的闷哼,剧痛让他瞬间跪倒在地。
一柄短剑,随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红姑看也未看他一眼,快步走到刘莘身边,递上一粒墨绿色的药丸和一壶清水。
“殿下,奴婢奉娘娘之命,护您周全。”
刘莘接过药丸,就着清水咽下。
那股邪火,被一股清凉迅速压制。
她缓缓坐直身子,眼神里再无半分迷离,只剩下俯瞰蝼蚁的绝对冰冷。
她走到夏侯颇面前,居高临下。
“你以为,凭你也配?”
夏侯颇此刻终于从剧痛和震惊中回过神。
他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一个从头到尾,就是为他设下的局!
是卫子夫和刘莘这两个女人故意设的。
极致的恐惧之后,是无尽的疯狂。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殿下!我的好殿下!”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声音从捂住他嘴的手掌缝隙里挤出来,嘶哑而扭曲,“没错!我是不配!可那又如何?”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赌徒最后的疯狂。
“你我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今你药性未消,我‘被你所伤’!这出戏,就算闹到陛下面前,你猜,陛下是信一个骄纵的长公主,还是信我这个‘被强迫’的‘受害者’?!”
话音未落,他竟用未受伤的另一只手,猛地抓住自己的衣襟!
刺啦——!
华美的侯爵锦袍,被他自己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撞,竟挣脱了身后女卫一瞬间的控制。
他没有逃。
反而踉跄着,衣衫不整地冲出雅间,冲向红袖招外那片深沉的夜色。
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他毕生最悲愤、最凄厉的嘶吼:
“殿下留情!殿下!臣知错了!臣再也不敢了!”
声音凄厉,惊动了整条长街。
好一招恶人先告状。
好一招破釜沉舟。
他要用自己的名声,来彻底拖死她这个长公主的名声!
红姑脸色大变:“殿下!他疯了!速回公主府,此事必须立刻请皇后娘娘定夺!”
刘莘站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但很快,她就平静下来。
她不但不回府,反而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整理好自己的衣冠。
将每一根凌乱的发丝,都理得一丝不苟。
在极致的混乱中,她展现出极致的冷静与高贵。
她转过身,看着红姑。
声音平静,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以为,这是他的最后一招?”
“不。”
刘莘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恰恰是我的第一步。”
她眼底的寒意,深不见底。
“备车。”
“去宣室殿。”
“这出戏,他开了头。”
“本宫,要亲自带他去陛下面前,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