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四,夜。
长安城外,官道尽头,雨丝如织。
一道黑影,像是从泥泞的地里长出来的,沉默地杵在雨幕中。
卫青,他到了。
满身征尘混着冰冷的雨水,凝成沉重的甲胄。
一双眼,熬得血红。
他没有进城,径直拐进道旁最破落的驿站。
“一间房,一桶热水。”
他的嗓音嘶哑,每个字都带着铁锈的味道。
驿丞不敢多看那双仿佛燃着鬼火的眼睛,连滚带爬地去准备。
热水洗去了满身征尘,却洗不掉那一身从边境带回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杀气。
他站在屋檐下,给同样满身泥泞的踏雪刷着毛,动作沉稳,没有一丝多余。
夜色中,有东西悄然落下。
一只信鸽,精准无误地停在他的肩头。
卫青解下信筒,展开那张小小的锦帛字条。
上面只有几个字。
“万事已成。按计划行事。”
他将字条凑到灯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化为灰烬。
火光映亮他那张坚毅的脸。
所有的疲惫、焦灼、愤怒,都在这一刻沉淀了下去。
只余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抬起头,望向雨幕中那座巍峨的城。
像一头锁定猎物的孤狼,在等待黎明。
***
四月十五。
天子嫁姊。
十里红妆,从平阳长公主府,一路铺到长安正阳门。
人潮如织。
“听说了吗?阳信长公主殿下,再婚,嫁的是汝阴侯夏侯颇。”
“那个草包?除了祖上那点功劳,他还会干嘛?”
“嘘!陛下赐婚,你想死吗!”
议论声被淹没在喧天的鼓乐里。
长安城楼之上。
天子刘彻,一身玄色龙袍,凭栏而立。
他的目光如鹰,穿透下方喧嚣的人群,死死锁住那支缓缓行来的送亲队伍。
“皇后今日,倒是平静。”
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身侧,皇后卫子夫玄黄色凤袍华贵,仪态万方。
她脸上的笑意,未有丝毫不妥,端庄而又大方。
“陛下嫁皇姊,是天大的喜事。”
“臣妾身为皇后,自当为陛下贺,为阳信长公主贺。”
刘彻的指节在冰冷的栏杆上一下又一下地缓缓敲击。
“是吗?”
“朕还以为,你会为此来找朕说情。”
卫子夫的笑容不变,眼底却像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寒冰。
“陛下的用意,定是有大远见,臣妾中宫之主,自当支持陛下的一切决定。”
刘彻不再说话。
棋局已布。
他倒要看看,他亲手喂大的那匹狼,会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挣断他亲手套上的锁链。
队伍最前方,汝阴侯夏侯颇骑在高头大马上。
玄红相间的喜服,被他肥硕的身躯绷得紧紧的,油光锃亮。
他不时回头,孟浪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那顶华丽的喜轿。
大汉最骄傲的阳信长公主,过了今天,就要在他身下承欢。
至于卫青……
一个在边关吃沙子的武夫罢了!
凭什么跟他争?
想到这里,夏侯颇咧开嘴,满口黄牙笑得愈发张狂。
送亲队伍,已经缓缓走出正阳门,踏向了汝阴的官道之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荒唐的婚事即将尘埃落定之时。
异变突生!
咻——!
一道尖锐至极的破空声,撕裂了喧闹的鼓乐!
一支箭。
一支通体漆黑的羽箭,不知从何而来!
它不射人。
噗!
一声闷响。
羽箭精准地钉穿了喜轿前方,那匹拉车主马的缰绳!
马匹吃痛,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
红妆队伍,瞬间大乱!
“怎么回事?!”
夏侯颇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被突如其来的惊恐取代。
不等他反应。
咻!咻!咻!
又是数道破空声!
箭矢如电,接二连三!
断!
断!
断!
拉车的数匹骏马,缰绳尽断!
只射绳,不伤马,不伤人。
但带来的恐慌,却比见血更甚!
失去所有动力的巨大喜轿,轰然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轿身倾斜,彻底瘫痪在了官道中央!
“刺客!有刺客!”
夏侯颇发出一声堪比杀猪的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他手下的家兵乱糟糟地拔刀,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找不到。
夏侯颇看着动弹不得的喜轿,又看了看前方洞开的城门。
一个念头,占据了他被肥油塞满的脑子。
逃!
他怪叫一声,猛地一拨马头,连滚带爬地朝着城门内逃去。
那狼狈的姿态,像一只受惊的硕鼠。
他将他的新娘——大汉的阳信长公主,将满场的混乱,将他可笑的尊严,毫不犹豫地丢在了身后。
就在这混乱的顶峰。
一道白色的闪电,从远处官道尽头的密林中骤然冲出!
那是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
踏雪!
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人!
卫青!
他来了!
他无视周围的惊呼与混乱,整个人与战马融为一体,化作一道不可阻挡的黑色洪流!
转瞬之间,已至轿前!
撕拉——!
卫青甚至没有下马。
手中雪亮的长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残影!
厚重的轿帘,被从中生生劈开!
阳光,猛地照了进去。
轿中,刘莘凤冠霞帔。
她早已自己掀开了盖头。
没有惊慌,没有尖叫。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早已预料到了一切。
当轿帘被劈开,当她看清马背上那张写满了风霜、疲惫,以及滔天怒火的脸时……
这位大汉最骄傲的长公主,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双死灰般的眼眸里,终于重新燃起了一点星火。
卫青。
是他。
他真的来了。
卫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一个字也没说。
他伸出那只布满厚茧和伤痕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啊!”
刘莘惊呼一声,整个人被一股巨力凌空拽出,随即重重横坐在了他身前的马背上,撞入一个坚实滚烫的怀抱。
铁钳般的手臂将她死死圈住。
另一只手,猛地一拉缰绳。
“踏雪,走!”
白马长嘶,人立而起,随即调转马头。
方向,不是城外。
而是向着那座巍峨的长安城!
向着城楼上那道俯瞰众生的身影,策马飞驰而去。
“殿下,若还垂青微臣。”
他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生生剐出来的。
“臣来兑现诺言了。”
刘莘一脸震惊。
脑海中轰然划过多年前,那个少年骑奴跪在她身边的承诺。
“他日封侯拜将,必以将军夫人之礼,八抬大轿,迎你入门。”
刹那间,无尽巨大的委屈和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如同积蓄了百年的山洪,轰然爆发!
她没有哭喊。
她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她的声音在发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
“卫青!”
“你现在才来!”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差一点就……”
她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堵住。
卫青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城楼之上。
刘彻将这惊世骇俗的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着那匹白马。
看着他最倚重的大将军,载着他最骄傲的皇姊。
正朝着自己。
朝着皇权。
发起了最直接、最狂妄的冲锋。
他的脸色,铁青到了极点。
滔天的帝王怒火之下,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不对。
前世的宿命,他的皇姊下嫁夏侯颇,遭遇多年悲剧。
今生的宿命走向,竟然变了?
为什么……
为什么这匹狼,真的挣脱了锁链!
而在他的身侧。
皇后卫子夫,始终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她看着远处那道黑白分明的身影。
看着自己的弟弟,终于做出了她希望他做的选择。
她嘴角微微扬起了一抹未尽的笑意。
没有人看到。
她那藏在宽大凤袖下的手,微微松开。
赌赢了。
淮南王刘安的诅咒,前世宿命般的走向,被她亲手撕开了第一道裂口。
她紧抿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却又无比真实的笑意。
仲卿。
你,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