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殿外是泼天的雨,殿内是凝固的死寂。
李妍与王桑等人立于殿内,屏息垂首。
几位夏侯颇的党羽列侯,僵立殿下,冷汗早已浸透了朝服。
烛火在无风的殿内诡异地跳跃,将每个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卫青跪在大殿中央,刘莘立于一旁。
卫青一身最简单的黑色布衣,湿透的长发紧贴着脸颊,水珠顺着刚毅的下颌线滚落。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畏惧,只有沉静。
刘莘同样卸下喜服,换上素雅宫装,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但她的脊梁挺得笔直。
御座之上,刘彻的面容隐在阴影里。
他注视着下方,一言不发。
一个,是他亲手扶持的大将军。
一个,是他血脉相连的长公主。
今日,却联手给了他,给了整个大汉皇权,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
夏侯颇脸上那股怨毒的得意,让他的五官扭曲在一起。
他在等。
等卫青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嗒。”
一声轻响,打破了寂静。
是刘彻的手指,在龙椅的蟠龙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就这一下,夏侯颇如同得了圣旨,立刻心领神会,向前一步,声音尖利。
“陛下!卫青恃功傲物,目无君上!竟敢在长安城郊,当街暴力抗旨!此等狂悖之徒,与谋逆何异?”
“若不严惩,我大汉法度何在?陛下天威何存?”
“请陛下即刻将此獠下狱严办,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他身后的几位同党列侯如同被提线的木偶,立刻山呼附和。
“请陛下严惩卫青!”
“请陛下维护朝纲!”
卫青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直到所有声音都停歇,刘彻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时,他才俯首,额头重重触地。
“臣,知罪。”
声音平静,没有辩解,没有求饶,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夏侯颇一愣,准备好的一肚子恶毒说辞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这不对。
卫青音色未断:
“臣官道抗旨,为不敬。”
“臣败坏皇家颜面,为不义。”
“桩桩件件,皆是死罪。”
他的头颅始终低着,声音却坚若磐石。
“臣,甘愿领受陛下一切责罚,绝无怨言。”
他这番坦然到近乎挑衅的认罪,让所有人都懵了。
这算什么?
放弃抵抗,引颈就戮?
刘彻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弧度。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比殿外的雷鸣更加慑人。
“好一个绝无怨言。”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走下御座。
玄色的帝王袍角在地砖上无声滑过,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停在卫青面前,居高临下。
“朕问你,卫青。”
“朕给你的荣耀,朕给你的兵权,朕给你的信任……”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就是让你为了一个女人,将朕的颜面,将大汉的法度,狠狠踩在脚下的吗?”
卫青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
他缓缓抬头,直视着刘彻那双冰冷的目光。
“陛下。”
“那不是普通的女人。”
“那是大汉的阳信长公主,是陛下的皇姊。”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臣可以死,但大汉的阳信长公主,绝不能下嫁此等……禽兽!”
满殿哗然!
“放肆!”
“死到临头还敢污蔑朝廷列侯!”
夏侯颇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指着卫青的鼻子骂道。
“你……你血口喷人!本侯三代封侯,你一介骑奴出身,算个什么东西!”
刘彻没有理会夏侯颇的咆哮。
他只是盯着卫青,眼神里透出一丝玩味。
“禽兽?”
“你的意思是,朕瞎了眼,将皇姊许配给一个禽兽?”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卫青能听见。
“还是说,你觉得,朕错了?”
这个问题,比刀锋更利!
承认,就是当众指责君主昏聩。
否认,就是承认自己以下犯上,肆意污蔑。
这是一个绝杀的死局。
卫青的目光没有半分畏缩,只有一片坦荡如旷野的清明。
“臣不敢非议陛下。”
“臣只是,将臣所查证的事实,呈于御前。”
他从宽大的布衣怀中,缓缓掏出了一卷厚重的竹简,双手高高举起。
“陛下,此乃臣派人查实的,汝阴侯夏侯颇,自承袭爵位以来,在其封地汝阴,欺男霸女,强抢民田,草菅人命……共计一百零八条滔天罪状!”
“所有罪证,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明鉴!”
夏侯颇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瘫软在地,指着卫青,嘴唇哆嗦着:“污蔑……这是构陷!这是党同伐异!”
刘彻看着那卷竹简,却没有立刻去接。
他反而笑了,笑意中寒冰一片。
“构陷?”
他转头看向殿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出去。
“东方朔,你在外面听了这么久的雨,该进来了吧。”
殿门应声而开。
东方朔手持一卷锦帛文书,快步入内,衣摆还带着雨的湿气。
他看都没看殿内其他人,径直走到刘彻面前,躬身奉上。
“陛下,此乃汝阴封地百名百姓联名按下的血书手印,状告汝阴侯夏侯颇。其上所书,与大将军所言,桩桩件件,一一对应!”
轰!
夏侯颇彻底崩溃了。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惊恐万分地看向龙椅上的刘彻。
这……这是一个局!
一个由皇后、长公主,甚至……由当今天子亲自设的局!
而他,汝阴侯夏侯颇,不过是这出大戏里,被推上台来献祭的,最难看的那个丑角。
刘彻的眼神,已经冷得能刮下冰渣。
他依旧没有去看那两份罪证,再次开口。
“张汤。”
一身绯色官袍,面容冷峻如铁的廷尉张汤,从殿外步入。
“臣在。”
“汝阴侯的案子,你查得如何了?”
张汤的声音平板而又清晰:“回陛下,臣此前已接到密报,经半月核查,大将军与东方先生所呈罪证,皆为属实。”
他停顿了一下,投下了最后一把屠刀。
“此外,臣麾下绣衣使者,亦从汝阴侯府地窖之中,搜出其与逆贼淮南王往来书信,以及……”
“伪造的兵符。”
伪造兵符!
贪赃枉法是疥癣之疾。
勾结宗王,私造兵符,这已是谋逆!是心腹大患!
刘彻走上前,一把拿过那两份罪证,一目十行。
他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越看,周身的杀气越是浓重。
最终,他将那卷记录着累累罪行的竹简,狠狠地,砸在了夏侯颇的脸上!
“污蔑?”
刘彻的声音,字字珠玑。
“朕的东方朔,在污蔑你?”
“朕的廷尉,在构陷你?”
他一脚踹在夏侯颇的胸口。
“夏侯颇!你这个三代封侯的废物!你告诉朕,朕的绣衣使者,是不是也在污蔑你!”
夏侯颇被砸得头破血流,裤裆下传来一阵骚臭,竟是当场失禁。
他瘫在地上,只知道不住地磕头,语无伦次。
“陛下饶命……臣是一时糊涂……是刘陵那个贱人引诱臣的……陛下饶命啊……”
“拖下去!”
刘彻眼中最后一丝耐性也消失殆尽。
“收押天牢,三日后,凌迟处死,夷其三族!”
“喏!”
羽林卫如狼似虎地冲上,将夏侯颇拖出了宣室殿。
凄厉的求饶声,渐渐远去。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李妍和王桑,以及那些列侯,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噤若寒蝉。
他们这才明白,从头到尾,这都是皇帝陛下亲自做的一出戏。
他们,只是陪演的丑角。
刘彻挥了挥手,声音里满是厌倦。
“都退下。”
“喏!”
所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张汤与东方朔也躬身告退,身影重新融入黑暗。
偌大的宣室殿,只剩下三个人。
刘彻。
卫青。
刘莘。
刘彻走回御座,缓缓坐下。
殿内的气氛,没有丝毫缓和。
方才那席卷一切的暴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看着依然跪在地上的卫青,那个他最倚重,也最让他愤怒的男人。
真正的审判,现在,才刚刚开始。
“丑角已经退场了。”
刘彻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压在卫青心头。
“现在,我们君臣两个,该好好算算我们之间的账了。”
“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