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金碧辉煌。蟠龙金柱撑起藻井,绘着日月星辰、江河湖海,象征帝王统御八荒。
今日是天子寿诞,殿内薰香缭绕,瑞兽吐烟,教坊司的雅乐如同潺潺流水,洗涤着殿堂的每一个角落。
群臣身着朝服,依品阶肃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喜气,眼神深处却藏着难以言说的紧绷。
陛下高踞御座,明黄的龙袍衬得他面色有些过分的白皙,眉宇间带着大病初愈的倦色,也有一丝强打精神的威仪。
雍熙北伐的惨败,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这位志在恢复汉唐荣光的帝王心头,也沉重地压在每一个朝臣的脊梁上。
今日的寿诞,与其说是庆贺,不如说是一场精心排演的、安抚人心、重振威信的仪式。
“宣——福建路贺寿使臣觐见!” 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福州路转运使刘伯贤,身着簇新的绯色官袍,手捧一个覆着明黄绸缎的紫檀木盒,神情肃穆,步履沉稳地步入大殿中央。
紧随其后的,是身着素净道袍、风姿清朗的穗安。她双手捧着一个略显朴拙、却同样覆盖红绸的粗陶瓮,步履从容,目光澄澈。
两人的出现,尤其是穗安那与满堂朱紫格格不入却又自有一股沉凝气度的身影,让殿内气氛为之一变。
刘伯贤跪拜山呼万岁后,朗声道:“臣福建路转运使,恭贺陛下万寿无疆!今有祥瑞降于吾皇治下福建路,乃天赐‘九穗佳禾’!此乃圣德感天,五谷丰登之兆,实乃我大宋国运昌隆之吉征!伏惟陛下圣鉴!” 他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明黄绸缎揭开,紫檀盒内,一株精心保存、形态完美的稻穗静静呈现。奇特的是,这稻穗并非寻常的一支,而是九支饱满的稻穗共生于一茎之上!
金黄的谷粒颗颗饱满,在殿内璀璨的灯火下,散发着温润如玉的光泽,象征着极致丰饶的“九穗佳禾”!
“嘶——”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九穗同株,此等祥瑞,古之罕有!史书所载,唯圣王治世方现!群臣眼中爆发出热切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冲淡阴霾的曙光。
“好!好一个九穗佳禾!” 御座上的皇帝眼中终于焕发出真切的光彩,身体微微前倾,连日来的阴郁似乎被这金灿灿的稻穗驱散了几分,“刘卿治下,天降祥瑞,此乃朕之福,亦是大宋之幸!赏!”
刘伯贤谢恩退下,额头已渗出细汗,心中巨石落地。这“九穗佳禾”虽非他亲手培育,乃福州知州张翰献上,却是福建路在他治下风调雨顺、仓廪渐丰的象征性证明,更是此刻献给皇帝最急需的“定心丸”。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穗安和她手中那个不起眼的粗陶瓮上。
穗安上前一步,行道家稽首礼,声音清越,不卑不亢:“贫道清云护国济运真人林穗安,恭贺陛下圣寿无疆。今奉妈祖娘娘慈悲,献上海外神种‘番薯’,此乃妈祖感念陛下仁德,庇佑我大宋海疆清晏、生民福祉之明证!”
红绸揭开,粗陶瓮中,几颗形态饱满、表皮紫红的硕大块茎显露出来。它们其貌不扬,甚至沾着些许黑土,与那金玉般的“九穗佳禾”形成鲜明对比。
殿内响起细微的议论声,显然对这“土疙瘩”能否称得上祥瑞有所疑虑。
就在这时,立于文官前列的赵海,这位税务能手,深得帝心的官员,毫不犹豫地跨出一步,声音沉稳有力,如同定海神针:
“陛下!臣赵海,可为此物作保!此‘番薯’神种,确为妈祖娘娘恩赐于八闽,其性耐旱耐瘠,不挑地力,亩产可逾千斤。臣已得福州通判郑淮亲笔急报,此物于闽地最是贫瘠之山乡试种,长势喜人,丰收在望。
此乃活民亿万、解天下粮荒之无上功德!妈祖娘娘以此神物献于圣寿,其意昭昭:佑我大宋,国祚绵长,生民永续!”
“亩产千斤?”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紫宸殿每一个角落,比那“九穗佳禾”更具冲击力。
九穗佳禾是象征,而这“千斤番薯”,却是实打实能填饱肚子的“济世之瑞”!
御座上的皇帝猛地站起身,脸上倦容一扫而空,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言当真?亩产……千斤?赵卿,你……你亲眼所见?”
“臣虽未亲见,然郑淮乃臣深知之干吏,其言凿凿,绝无虚妄。且此物乃妈祖神恩所赐,岂能有假?” 赵海语气斩钉截铁。
“好!好!好!” 皇帝连说三个好字,龙颜大悦,竟不顾帝王威仪,几步走下丹墀,来到殿中,亲手拿起一颗沉甸甸的番薯仔细端详。
那粗糙的外皮,沾着南海气息的泥土,此刻在他眼中,比任何珍宝都更加璀璨!
“天赐神物!此乃天赐神物于我大宋!妈祖慈悲!佑我江山社稷,泽被苍生!” 他激动地高声道,“林道长献瑞有功,当重赏!福建路教化有功,当重赏!”
皇帝的反应如同点燃了引信,整个紫宸殿瞬间沸腾了!
“天佑大宋!陛下仁德感天,故有妈祖降此神种!” 枢密使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带着无比的激动。
“九穗佳禾兆丰年,千斤番薯解民悬!此乃圣天子在位,海晏河清,万邦来朝之盛世吉兆!”
“北伐小挫,不过疥癣之疾!今有双瑞并呈,足证天命在我!陛下乃真龙天子,得上天眷顾,小小契丹,何足道哉!”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更是激动得声音发颤,直接将祥瑞与北伐失利联系起来,意图冲淡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陛下圣明烛照,励精图治,方有今日祥瑞迭出!此乃国运昌隆,中兴在即之象!”
群臣纷纷拜倒,颂扬之声如同潮水般涌起,一浪高过一浪。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用最华美的辞藻,最激动的情态,将这两件祥瑞渲染成上天对皇帝、对大宋无上眷顾的铁证。
他们仿佛要用这声浪,彻底淹没掉岐沟关的哀嚎,拒马河的呜咽,以及那弥漫在北疆上空、令人窒息的失败阴云。
在这片狂热而喧嚣的颂圣声中,穗安静静地立在殿心,手中捧着那个已经空了的粗陶瓮。
她看着御座上红光满面、仿佛年轻了十岁的皇帝;看着周围那些激动得面红耳赤、仿佛真的相信“天命所归”的衮衮诸公;
看着那被供奉在高处、象征着虚幻丰饶的九穗佳禾;再看着皇帝手中紧握的、来自贫瘠海岛、却承载着真实希望的紫红块茎。
殿内金碧辉煌,熏香暖融,雅乐悠扬,颂声震天。好一派“天命所归”、“盛世中兴”的恢弘气象!
然而,在这被刻意放大的“祥瑞”光辉之下,在这试图用吉兆缝合伤口的喧嚣背后,穗安却感到一股更深、更冷的寒意,如同殿外深秋的北风,悄然渗入骨髓。
这满殿的“光辉灿烂”,这举朝的“蒸蒸日上”,此刻在她眼中,竟显得如此……诡异。
如同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琉璃罩子,罩住了北伐失利的伤口,也罩住了这繁华汴京城外,那些沉默的、或许正在饥饿中挣扎的“苍生”。
她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