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烬立在山崖边,望着下方。
晨光为层层叠叠的田垄镀上一层浅金,早起的社员们已然劳作其间,锄头起落的声响隔着老远传来,混着几声悠长的吆喝,显得宁静而充满生机。这是他带领大家,一锄一镐,从荒山里刨出来的活路。
孟瑶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递过一碗温热的粟米粥。“一夜没睡?”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作为公社的“大管家”,她比谁都清楚陈烬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陈烬接过碗,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那些劳作的身影上。“睡不着。算算时日,曹操迎奉天子,已有些日子了。中原…怕是要变天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丝山雨欲来的凝重。赤火公社的名声随着流民的口口相传,再也无法隐藏于这片山峦之中。是福是祸,他心中并无十足把握。
孟瑶沉默片刻,轻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有自己的规矩,有能战敢战的兄弟,还有…”她看向陈烬,“…你。”
陈烬正要说话,山下骤然传来一阵急促尖锐的竹哨声!
——三长一短!
并非敌袭警报,而是…有身份不明的“大人物”逼近外围哨卡,要求见面。
两人脸色同时一肃。陈烬将碗塞回孟瑶手里,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来了。”
不多时,山神庙改建的议事厅内,核心成员齐聚。秦狼按着腰刀,满脸不耐烦:“管他什么鸟人,老子去一并打发了!准没好事!”他身上的煞气比以往更重,仿佛一柄时刻渴望饮血的凶刃。
赵将抱臂立于阴影处,闻言冷哼一声,声音像冰碴刮过铁板:“聒噪。是敌是友,是战是和,见了便知。在此狂吠,徒乱军心。”
他甚至没看秦狼,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门外,仿佛已在心中评估寨门防御的薄弱点,计算着如何最有效率地将来犯之敌斩杀。他的存在,让温暖的议事厅平添了几分寒意。
众人心头一凛。陈烬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开门,迎客。秦狼,带你的人列队,守住要道,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
赵将,你随我一同去见见这位‘天使’。孟瑶,安抚好内营,尤其是妇孺,不得引起慌乱。”
命令条理分明,众人领命而去。
公社那扇厚实的、包着铁皮的木制寨门缓缓打开。
门外的景象,让所有严阵以待的赤火社员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与公社的简朴甚至粗陋截然不同。
一队衣甲鲜明、刀枪锃亮的精锐骑兵肃立两旁,鸦雀无声,只有战马偶尔打个响鼻,流露出百战精兵的肃杀之气。
队伍中间,一名身披玄甲、面容威严的将领端坐马上,目光如电,扫视着寨门后的每一个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身旁,一名文官打扮的人手持一卷黄绢,神情倨傲。
在那文官身后,几名军士抬着沉甸甸的箱笼,箱盖敞开一角,露出里面精美的绢帛和耀眼的金银。
排场、武力、财富、大义名分…对方一来,就毫不客气地展露了足以碾压寻常山寨流寇的雄厚实力和官方威仪。
那为首的将领,正是夏侯渊。他策马向前两步,马蹄铁敲击在石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对峙中格外刺耳。
他甚至没有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从寨门内走出的陈烬和赵将,声若洪钟:
“哪位是陈烬,陈社长?”
陈烬今日依旧是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站在盔明甲亮的夏侯渊马前,身形显得单薄。但他脊梁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压迫感十足的眼神,不卑不亢。
“我就是陈烬。将军率众远来,所为何事?”
夏侯渊打量了他几眼,又扫了一眼他身旁如铁塔般肃立、面色冷硬、眼神中毫无波动只有审视的赵将,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侧头示意。
那文官立刻上前,唰地一下展开手中的黄绢,用一种拿腔拿调的、仿佛施舍般的语气,朗声宣读:
“建安元年,皇帝陛下昭曰:闻伏牛山义民陈烬,聚众垦荒,颇效微劳。朕心甚慰。曹丞相体恤天心,特表陈烬为镇东将军,领伏牛山都尉,所垦之地,准予自治,一应赋税,酌减三成,只需岁岁来朝,以示忠忱。钦此——!”
圣旨念完,场上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那文官合上圣旨,假笑着递向陈烬:“陈将军,哦不,陈社长,还不快领旨谢恩?从此以后,你便是朝廷钦封的镇东将军,名正言顺,光宗耀祖!这些,”他指了指身后的箱笼,“是丞相的一点心意,权作安家之资。”
金银绢帛在晨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秦狼在后方看得双眼冒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按捺不住。
所有赤火社员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烬身上。
“他们都在看我,等着我一句话。答应招安,大家都能活,或许还能活得不错。拒绝,我们可能都会死。秦狼的眼神像火,他要我战;孟瑶的眼神像水,她在计算伤亡……可我看到的,是百年之后。今天我一言而决生死,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独裁。我用这独裁的权力,去许诺一个再也没有独裁的世界?石夯,如果你在,你会懂我吗?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陈烬没有看那圣旨,也没有看那些财宝。他的目光越过夏侯渊,越过那耀武扬威的仪仗,再次投向了寨门内那些闻讯赶来、面带惊疑、不安与一丝隐约渴望的社员们。
他看到了一张张被苦难刻满皱纹的脸,一双双因为长期饥饿而显得过大的眼睛。
他知道,“镇东将军”的名号,曹操的绢帛金银,对这些人有着何等巨大的诱惑。那是一条看似轻松了无数倍的“活路”。
夏侯渊将他的沉默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淡去,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冰冷的威胁:
“陈社长,这可是天子恩旨,丞相厚爱。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将的身体微微前倾,右手不易察觉地移向了腰间的刀柄,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锁定了夏侯渊,像一头即将扑击的恶狼,只等陈烬一声令下,或是对方稍有异动。
陈烬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马上的夏侯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清晰、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回荡在山谷之间:
“将军的好意,心领了。”
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上。
“只是我伏牛山赤火社,垦的是荒,种的是粮,为的是让跟着我的人,无论老幼,都能挺直腰杆,吃上一口饱饭。”
“我们这里,不跪皇帝,不拜丞相。”
他抬手,指向那扇敞开的、象征着他们亲手建立的秩序和希望的寨门。
“若愿守我‘有田同耕,有饭同食’的规矩,便是赤火社的兄弟姐妹,这门,永远敞开。”
“若想让我们跪着,吃那嗟来之食…”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直视夏侯渊变得阴沉的双眼。
“…恕难从命。”
在他身旁,赵将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极度危险的、认可猎物反抗精神的冷酷表情。他按着刀柄的手,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