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土墙上,新贴的告示墨迹未干。
张寡妇凑近了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生产量化考核”、“按亩产定口粮”、“末位扣减”等字眼。
她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针没留神,扎破了指头。
“这…这不是要逼死人吗?”她扯着旁边第三生产队队长老王的袖子,声音发颤,“俺们队里刘老拐和李瞎子,咋可能达标?”
老王盯着告示,脸色灰败。他仿佛已经看到队里那两个老兄弟,望着口粮被扣时绝望的眼神。
动员会上,吴瀚站在土台中央,身板笔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像冰冷的凿子,一下下敲在每个人心上:
“困难?赤火现在的窟窿,不是靠喊困难就能填上的!报表上的亏空,不会因为谁‘不容易’就自动消失!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谁达不到标准,就是在拖累整个公社,就是在喝全体社员兄弟姐妹的血!”
他的话语像一场寒流,冻住了现场的嘈杂。有人低头盘算,有人面露不满,更多人则是茫然和恐惧。
十天后,后勤库的门敞开了。达标的生产队兴高采烈地领走了额外的麦种、崭新的农具,甚至还有几袋稀罕的白面。
张寡妇家也分到了一点,小虎子抱着面袋,笑得见牙不见眼。
可她笑不出来。她看见老王蹲在远处的田埂上,肩膀垮着,手里死死捏着一张麻纸——那是扣发两个老队员口粮的通知单。风吹过,卷起尘土,仿佛能听到无声的哭泣。
吴瀚坐在办公室里,面前的竹简上记录着最新的数据:整体亩产提升一成。他嘴角难得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数据不会说谎,他的方法奏效了。至于那些被扣了口粮的个别人?
在他看来,这只是阵痛,是效率必须付出的、微不足道的代价。等粮食堆满仓,一切都会好的。
委员会里的气氛,却比晒谷场更加凝重。
“科学!这就是科学!”吴瀚指着自己带来的图表和数据,语气斩钉截铁,“只有明确的赏罚,才能激发最大的生产效能!这是我们最快走出困境的唯一途径!看看这些数字!”
徐文猛地站起身,脸色因激动而发红:“你这是饮鸩止渴!一旦允许‘能人’先富,允许差距拉大,形成的利益集团就会像沼泽里的水蛭,死死吸在公社身上!到时你还想‘规制’?还想‘收回’?根本不可能!它们会反过来掐住你的脖子!”
李厚土捶着桌子,痛心疾首:“忘了我们为啥叫赤火了吗?是为了让穷苦人都能吃上饭!不是再造出一批新的老爷!你这套,跟钱焕章那套吸血的有什么本质区别?就是穿了个‘效率’的马甲!”
赵老蔫蹲在墙角,闷闷地磕着烟袋锅:“地是大家的,心不能散。这么搞,心就散了。”
雷豹眉头紧锁:“军队里讲究的是同甘共苦。要是外面搞起三六九等,你让士兵们怎么想?手里的刀还稳不稳?”
石锁直接啐了一口:“俺听不懂大道理!俺就知道,不能让流血流汗的兄弟寒心!”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一直沉默的林枫。
他只是微微抬眼,看向吴瀚,问出的问题冰冷而精准:“你的模型中,管控节点设置在哪里?数据采集频率如何?如何确保执行过程中不发生新的腐败?绩效差距拉开的阈值,依据是什么?是否有模拟过不同阈值下的社会稳定度变化?”
他关心的,似乎只有技术实现的完美与否。
会场很快陷入了三方混战:
吴瀚坚持“效率优先,发展才是硬道理”。
徐文和李厚土则强调“公平与发展必须并行,否则就是在埋雷”。
而几个曾被武卫国思想影响的极左代表,则亢奋地攻击前面两者都是“背叛”!
他们嘶喊着“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继续清理阶级队伍,搞彻底革命!”
陈烬坐在主位,看着台下激烈争吵、几乎要撕裂开的队伍,手指无声地攥紧了。
他扳倒了钱焕章那个硕鼠,却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两个更加棘手、更加难以驯服的“魔鬼”——
一个高举着“理性”与“效率”的旗帜,却冰冷得不近人情;另一个则挥舞着“纯粹”与“斗争”的刀斧,狂热得不顾一切。
赤火走到了一个凶险的岔路口。每一条路似乎都通向未来,但每一条路也都布满了荆棘和深渊。
会议最终没有结论。陈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沉重,他只是抬手,止住了众人的争吵。
“此事,容我再想想。”
他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是那沉默之中,涌动着更多的不安与迷茫。
夜色笼罩了赤火谷,而未来的方向,依旧在黑暗中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