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公社的晒谷场上,新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木台。
吴瀚站在台上,身姿挺拔,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尤其是那些眼中闪烁着求知光芒的年轻人和识文断字的少数“文化人”,他第一次系统性地阐述了他的理念。
“同志们!”他的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喇叭传开,清晰而冷静,不带一丝煽动,只有纯粹的论述,“世间万物的发展,皆有规律,社会形态的演进,亦是如此!如同筑高台,必先夯实地基。我们欲建大同之世,必先经历生产力充分积累之阶段!此乃不可逾越之客观规律!”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全场,仿佛一位严谨的先生正在授课。
“昔日旧社会,亦有生产积累,然其过程充满血腥与压迫!而我赤火所为,乃是主动掌控并利用此规律!以数据为尺,以效率为鞭,加速此积累过程!待物资极大丰盈之日,方是真正迈向下一阶段之基石!”
他挥动手中的一叠报表,仿佛那就是真理的化身。
“感情用事,无法建成新世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们必须尊重客观经济规律!此乃科学!”
台下,一部分青年听得如痴如醉,他们厌倦了空洞的口号,渴望这种看似清晰、有力、充满“理性”光芒的指引。
而混杂在人群中的极左派,则相互交换着阴冷的眼神,低声对周围人散布:“瞧见了吗?陈烬默许,林枫记录,吴瀚宣讲……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官僚特权集团!这套‘科学’理论,就是为他们将来享福找的漂亮借口!”
吴瀚的理论迅速转化为一道道冰冷的程序。
农会的李代表心急火燎地找到他:“吴负责人,春耕在即,各队的犁耙、镰刀缺口很大,旧损的也多,得赶紧补一批!”
吴瀚头也没抬,笔尖在一本厚厚的册子上记录着什么:“李代表,申请物资,需先提交《农具损耗明细表》与《未来三月需求预估数据表》。空口言说‘不够’,依据何在?我如何向整体物资计划交代?”
李代表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转身,带着人挨家挨户去统计:哪家的犁头断了,哪户的镰刀卷刃了,预计需要多少新的……
等他好不容易将密密麻麻的数据整理好,呈送到吴瀚案头时,最好的春耕时节已悄然溜走。地里的种子,已在迟来的春雨中懵懂地发出了嫩芽。
更大的悲剧发生在社员张婶家。
她的虎子突发高烧,小脸烧得通红,气息微弱。张婶抱着孩子,冲到吴瀚办公的草棚外,哭着哀求:“吴负责人!行行好!孩子快不行了!我就请一天假,就一天!带孩子去找郎中看看!”
吴瀚从棚内走出,手里拿着考勤册,眉头微蹙:“张婶,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规则如此:请假一日,扣一日口粮。此非针对你一人。若人人皆因私事请假,生产链条便会中断,效率无从谈起。此风不可开。”
那一刻,张婶看着眼前这个语气平静、句句在理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
她抱着滚烫的孩子,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望着远处田埂上还在为“效率”忙碌的身影,只觉得那个曾经互帮互助、充满人气的“赤火”,正变得无比陌生和寒冷。
深夜,徐文叩响了陈烬的房门。他的脸色在油灯下显得异常凝重。
“社长,”徐文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钱焕章腐蚀的是人的贪欲,我们刮骨疗毒,尚能清除。可吴瀚这套……它剥离的是人的感情、理想和道义!它将一切都化为冰冷的数据和所谓‘规律’!后者,可能比前者更可怕!因为它披着‘科学’、‘正确’的外衣,更能迷惑人!”
陈烬默默听着,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公社里正在发生的微妙变化。
“我看到了,”陈烬的声音低沉而深邃,“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三种危险。钱焕章带来了贪权,吴瀚在推行唯‘物’是图(只认物质数据),而武卫国那帮人则陷入了唯‘心’空想(只认极端理念)。讽刺的是,后两者,正从截然不同的方向,共同催生着新的特权!”
他转过身,看着徐文:“一个用金钱利益绑定,一个用数据权力划分,另一个,则试图用最革命的空号夺取道德制高点,行打压异己之实。”
徐文重重叹了口气:“正是如此!社长,不能再放任了!”
陈烬的目光重新变得幽远,他轻轻敲了敲桌面,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明白。但这堂关于‘道路’的课,必须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他的话语平静,却让徐文感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