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硕果不仅填满了北赤火堡的粮仓,更极大地坚定了所有人的信心。
那部由众人亲手制定的《北赤火堡公约》和运行日益顺畅的“议事会”与“互助组”体系,经过血与火的考验和丰收的验证,证明它不是空中楼阁,而是一条真正能让穷苦人抱团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实在路子。
消息像长了翅膀,随着商队、流民和刻意放出的风声,传向了北赤火堡周边依旧在苦难中挣扎的村庄。
越来越多的贫苦农民和不堪豪强压榨的散户,拖家带口地前来投奔,或者眼巴巴地盼望着赤火的光芒能照到他们的角落。
面对这样的期盼和日益扩大的影响力,陈烬和核心团队意识到,不能再将力量仅仅收缩于北赤火堡一隅。
必须将这颗已经燃起的火种播撒出去。但如何播撒,却至关重要。
这一次,他们没有选择简单的军事占领或行政指派。
“咱们不是官府老爷,不去管别人炕头的事。”陈烬在议事会上定下了基调,“咱们的办法,是‘带一带,帮一把,看着他们自己站起来’。”
新的策略开始实施。北赤火堡不再仅仅是接收难民,而是开始主动地、有组织地向周边新解放或愿意归附的村庄输出其成熟的“组织模式”。
一批批由堡内各互助组民主推选出来的、表现突出、深刻理解公约精神、且善于沟通的骨干成员,以及议事会中公认为人公正、有威望的长者,组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工作队”。他们背上不多的行囊,带着《北赤火堡公约》的抄本和满腔的热忱,奔赴那些新的村庄。
他们的任务,不是去当“官”,不是去发号施令。
在一个叫下洼村的地方,工作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所有村民,像当初北赤火堡那样,点起篝火,从“我们为什么这么穷”“我们最怕什么”聊起,让他们自己诉说苦难,自己萌生改变的愿望。
然后,工作队成员会分享北赤火堡的故事:如何从争抢一头牛到成立互助组,如何从公审叛徒到制定公约。他们不强迫,只示范,只引导。
“地怎么分,咱们一起量,一起议,我们只帮你们算账,拿主意的是你们自己。”
“互助组怎么搭,你们看谁和谁家合得来,又能互补,我们帮你们牵线。”
“公约条款怎么定,你们商量,觉得哪条不合用就改,哪条必须得有就写上,我们帮你们记下来。”
“议事会选谁,你们自己定,信得过谁就选谁,我们就在旁边看着,保证公道。”
这个过程也许缓慢,甚至会遇到反复和挫折。但北赤火堡的工作队极有耐心。
他们就像经验丰富的老农,播下种子后,只是适时浇水施肥,除除草,剩下的,交给土地和阳光,等待种子自己破土而出。
效果是显着而深刻的。
新的村庄,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力的细胞,开始按照北赤火堡的模式“分裂”、生长。
虽然新的互助组还很稚嫩,新的公约还很粗糙,新的议事会还战战兢兢,但它们是从本村土壤里长出来的,流淌着本村的血液,凝聚着本村人的共识。
它们或许弱小,却因为拥有了内生的动力和自我组织的框架,而展现出惊人的韧性。
当遇到困难时,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依据公约、通过议事会、发动互助组的力量来解决,而不是一味地向上求救或陷入内耗。
星星之火,终于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燎原”。
它不是靠武力征服的疆域扩张,而是一种更具生命力的、基于共同理念和组织形式的“复制”与“生长”。
每一个新生的、弱小的共同体,都是对旧世界规则的一次否定,都是新世界希望的一次萌发。
北赤火堡,终于不再是孤悬边塞的孤岛,而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无数新生命涌动的源泉之一。
北赤火堡及其辐射区域展现出的生机与凝聚力,终究引起了曹操方面更深的警惕与忌惮。
在军事试探效果不彰后,来自许都校事府的指令再次下达:渗透、分化、从内部瓦解这颗日益壮大的毒瘤。
新的细作,带着更充足的经费和更精巧的伪装,悄然潜入了这片土地。
他们或许是新来的“行商”,或许是逃难的“流民”,或许是想投靠的“士子”。
他们试图重演贾先生的故技,寻找着下一个“王老五”,播撒着怀疑与离间的种子。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墙。
一个细作扮作货郎,试图用低廉的价格和同情的话语,接近一个正在田头歇息的老农,抱怨着赤火公社征收的粮税“也不比曹丞相少多少”。
那老农原本乐呵呵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警惕地打量了他几眼,冷冷道:“俺们交的是自个儿议事会定的公粮,修堡练兵办学堂,都用在这堡里!曹丞相的粮喂饱了谁,俺可不知道!”说完扛起锄头就走,当晚,这可疑货郎的出现就被报到了村里的议事会。
另一个细作找到一位对分配到的土地位置略有微词的农户,偷偷塞给他一小块银角子,想套取堡内民兵布防的信息。
那农户捏着银子,脸上闪过挣扎,但眼前立刻浮现出公审大会的场景、互助组一起劳作的身影,还有夜校里那两个圈。
他猛地将银子扔回给细作,啐了一口:“呸!想害俺当叛徒?滚!再不滚俺喊人了!”细作狼狈逃窜,而此事迅速在互助组内传开,成了警示众人的活教材。
他们发现,这里的百姓似乎普遍拥有一种惊人的警惕性。
任何打探消息、散播谣言、挑拨关系的言行,都会迅速引起注意,并很快通过互助组或直接向议事会反映。
那种基于小恩小惠的收买变得极其困难,因为人们开始算一笔更大的账: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背叛这个能给自己提供安全、公平和希望的集体,是否值得?
一名费尽周折才与外界接上头的细作,在秘密报告中写下了这样一段充满挫败感的话:
“...大人明鉴,此地民心之凝聚,远超预期。非仅惧赤火之威,更感其分田亩、平讼狱、兴学堂之德政。其民自有一套‘互助组’、‘议事会’之章法,凡事皆依‘公约’而行,内部之事皆于此框架内流转消化,外人如隔重山,难以切入,更难挑拨。言行稍异,立遭侧目与举报。属下愚见,此地已非单纯武力可速破,其心...似铁板一块。”
这份报告被迅速传回许都,其中的描述,足以让任何谋划者感到头痛。
北赤火堡的城墙上,卫恒带着民兵日夜巡逻,戒备森严。但在陈烬看来,那一道由砖石土木垒砌的城墙固然重要,但此刻,另一道更加恢弘、更加坚韧的城墙正在这片土地上巍然矗立。
这道墙,是由一部部粗糙的《公约》、一个个活跃的“议事会”、一个个紧密的“互助组”、一次次夜校的讨论、以及那份“团结是唯一生路”的钢铁共识共同构筑而成的。
它是人心的城墙。
这堵墙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
它立在每个村民的心头,立在田间地头,立在每一个互助组的约定里。
它比任何砖石堡垒都更难被摧毁,因为要打破它,需要同时摧毁成千上万人心中那份对美好生活的共同期盼和誓死守护的决心。
陈烬站在堡墙上,眺望着远方,心中第一次对这片土地的未来,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底气。
军事的利剑与人心的坚盾,终于开始相辅相成。北赤火堡,真正成了插在敌人腹地的一颗,既砸不烂,也挖不掉的硬钉子。
北赤火堡的议事堂内,炭火静静地燃烧着。
陈烬、孟瑶、秦狼、卫恒、冯闯、徐文等核心成员围坐在一起,气氛不同于以往的军事部署,更带着一种经历风浪后的沉淀与深沉的思考。
窗外,是已然步入正轨、焕发着生机的堡垒,隐约传来民兵操练的号子和孩童学堂的诵读声。
他们在总结,总结这段从内部纷争、外部渗透到最终凝聚共识、建立起初步秩序的惊心动魄的历程。
“……现在看来,”孟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最难的不是打退曹军的进攻,而是打赢人心里的那一仗。”她回想起王老五的转变、夜校的辩论、公约的诞生,眼神中充满了感慨。
卫恒点了点头,他一向冷硬的脸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军事训练,可令行禁止。但要让众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非严苛军律可及。互助组与议事会,效用非凡。”他亲眼见证了那些散漫的农民如何在新的组织方式下变得有序而富有力量。
冯闯挠了挠头,难得地没有嚷嚷,而是嘟囔道:“以前就觉得,刀子快就行。现在嘛…嗯…这帮家伙自己管起自己来,是比光靠咱们喊打喊杀强点。”他虽然表述粗犷,却道出了最直观的感受。
陈烬静静地听着众人的发言,目光深邃。良久,他缓缓说道:
“诸位,我们这段经历,用鲜血和眼泪印证了一个道理:思想的改造、组织的建设,其过程远比军事的征服更为漫长、更为艰难,却也更为根本。”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堡内升起的袅袅炊烟:
“武力可以打破一个旧的牢笼,但无法自动建成一个新的家园。我们不能,也永远不要试图去代替群众战斗。因为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他的声音变得坚定而有力,回荡在议事堂内:
“我们真正的使命,是唤醒他们,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权利;是把他们组织起来,让他们能够为自己而战,为自己创造新的生活!”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位同伴,说出了沉淀在心底已久的话语:
“我们带来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救世主的恩赐或救赎。我们带来的,是火种。”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这火种,不能只在我们几个人手里燃烧,那样终有熄灭的一天。”
“我们必须想办法,点燃每个人心中的那盏灯。让他们自己能看清脚下的路,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活。也让这千千万万盏灯,彼此照亮,彼此温暖,彼此支撑。”
“如此,纵然有一天,我们这些人不在了,倒下了,只要他们心中的光不灭,这片土地上的希望,就永远不会熄灭。”
话语落下,堂内一片寂静。每个人都沉浸在这番话所带来的震撼与远眺之中。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们意识到,在北赤火堡艰难摸索出的这套方法——从最基础的思想启蒙,到构建基层组织建设,再到提供制度保障——虽然粗糙,却蕴含着无比强大的生命力。
展望未来,这套“思想启蒙-组织建设-制度保障”的模式,其价值和意义,将不亚于任何一场辉煌的军事胜利。
它将成为赤火社未来向外发展、点燃更多星星之火的核心心法与根本遵循。
军事扩张或许能打下地盘,但只有用这套方法真正唤醒和组织起的人民,才能让赤火的事业真正扎根、生长,并最终汇聚成燎原之势,照亮这个黑暗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