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枯叶,打在陈留郡小村庄破败的土墙上。
村口的告示栏前,围着一群面色蜡黄的农民,听着识字的老村正用发抖的声音念出新贴的布告:
“……为保境安民,抗击外虏,特加征‘保国饷’……每户按丁口,纳钱三百,或折谷三斗……限期十日,违者以通敌论处!”
人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三百钱?三斗谷?这……这是要逼死人啊!”老农孙厚德佝偻着背,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的一样深。
他家里就只剩下三亩薄田,去年收成本就不好,交了租子只剩下几口活命粮,哪里还拿得出三斗谷子?三百钱更是天文数字。
接下来的几天,孙厚德跑遍了亲戚邻里,想借点钱粮,可家家都愁云惨淡。
他又想去求村里的地主老爷宽限几日租子,却被管家用棍子赶了出来。
期限一天天逼近,衙役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催逼,呵斥声、哭喊声不时在村里响起。
孙厚德蹲在自家漏风的茅草棚里,看着缩在角落里面黄肌瘦的一双儿女,心头像压着块大石头。
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刚满十四岁的女儿小草身上。小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妮儿……”孙厚德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爹……爹对不住你……”他猛地别过头,浑浊的老泪滚落下来。
他找到了邻村一个专门做人口买卖的牙婆。
牙婆挑剔地捏了捏小草的脸颊,看了看她的牙口,最终扔给孙厚德一袋勉强够缴“保国饷”的铜钱。
小草被牙婆拉扯着离开时,没有哭闹,只是回头深深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让孙厚德心碎的茫然和绝望。
孙厚德攥着那袋沾着女儿体温和泪水的铜钱,像行尸走肉般走向县衙。
衙门口挤满了来缴饷的百姓,个个愁眉苦脸。
门前两根青石柱拔地而起,柱脚的承础石雕刻着简单纹样,透着官府的威严。
他排着队,只觉得手里的钱袋烫得灼手。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前方传来。
“放开我!我不去!爹——!”一个熟悉的、凄厉的哭喊声穿透人群。
孙厚德浑身一颤,猛地抬头,只见小草不知怎的挣脱了牙婆,发疯般朝县衙这边跑来,她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清晰的指痕。
“拦住她!那是我买的丫头!”牙婆气急败坏地追在后面。
小草看到了人群中的父亲,眼神一亮,随即又化为更深的绝望。
她看着父亲手中那袋钱,看着威严的县衙大门,看着门前冰冷矗立的青石柱,看着周围麻木或同情却无人伸出援手的人群……
“爹!下辈子……我不做你女儿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一声,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猛地低头,狠狠撞向了县衙门口那根冰冷的青石柱!
“砰!”
一声闷响,鲜血瞬间染红了石柱的基座。小草瘦弱的身子软软地滑倒在地,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小块从家里带出来的、磨得光滑的普通石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
孙厚德手里的钱袋“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铜钱滚落一地。
他呆呆地看着女儿蜷缩的尸身,看着那滩刺目的鲜血顺着石柱的纹路蜿蜒而下,一步步挪过去,缓缓跪倒在地。
他伸出粗糙颤抖的手,从小草尚有余温的手中,取下了那块染血的布条——那是她出门时,他偷偷塞给她,让她擦泪用的。
布条上,女儿的血还是温热的。
孙厚德攥紧这块布条,仿佛攥着一团火,烧尽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对“官府”、对“朝廷”、对“忠君爱国”这些词残存的、愚昧的信仰。
他眼中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下血红与黑暗。
他抬起头,望向那悬挂着“明镜高悬”匾额的县衙大门,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哀嚎。
那袋散落的“保国饷”铜钱,静静地躺在血泊里,闪烁着冰冷而讽刺的光。
颍川,钟府。
朱门之外,暮色沉沉,寒风卷着零星雪花,掠过蜷缩在街角屋檐下的几个瑟缩身影。门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厅堂之内,暖如春日,烛火通明,映照着满座衣冠楚楚的士族名流。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熏香以及佳肴的热气。一场名为“忠君诗会”的宴饮正达到高潮。
主位上,此次诗会的发起人,颍川陈氏的家主陈珪举杯起身,满面红光,声情并茂:
“诸位!当此国家多事之秋,曹丞相忧劳国事,力抗外侮,保我社稷,护我黎民!吾辈深受国恩,岂能坐视?当以笔墨为戈,以诗赋为盾,彰丞相之伟绩,扬我士林之忠义!来,共饮此杯,愿国祚永昌,丞相安康!”
“愿国祚永昌,丞相安康!”满座宾客齐声应和,觥筹交错,一派激昂忠贞之气。
席间,赞颂曹操功绩、表达赤胆忠心的诗赋层出不穷,文采飞扬,字字珠玑。仿佛他们便是这乱世中擎天之柱,忠义之魂。
然而,就在这慷慨激昂的诗句余音绕梁之际,坐在陈珪下首的一位管事,却悄然将一份地契文书呈至他面前,低声道:“家主,城西那三百顷上好的水浇地,手续已办妥,按您的吩咐,都挂在了‘军功田’的名下,今年乃至往后数年的田赋、丁税,皆可依律免除。”
陈珪面不改色,目光依旧停留在席间一位正在吟诵的诗客身上,仿佛全神贯注,只微微颔首,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吩咐:“嗯,做得干净些。另外,北边那几个庄子,催租再紧些,眼看年关,府上开销大。”
“是。”管事会意,躬身退下。
那三百顷良田,是陈氏近日凭借权势,巧取豪夺,从一个破落士族和数十户自耕农手中强行兼并而来。
如今,借着“抗击外虏”的东风,披上了“军功田”的合法外衣,不仅免去了沉重税负,更成了陈氏家族财富与“忠诚”的象征。
宴会角落,几个年轻士子酒意微醺,谈论的并非诗词歌赋,而是近日的“生意经”。
“李兄,听闻你家那两千亩新得的林地,也走了‘犒军材’的路子?”
“呵呵,彼此彼此,王贤弟不也将名下几处矿窑,报备为‘军械坊’了么?虽需象征性缴纳些劣等矿石,可比那商税、矿课,省下的何止十倍!”
他们相视而笑,举杯互敬,眼中闪烁着精明与得意。在这“忠君”的华美外衣下,是一场瓜分利益、规避赋役的饕餮盛宴。
丝竹声、吟诵声、欢笑声透过高高的院墙,隐隐传到外面的街道。
墙根下,一个裹着破旧麻片的老人,蜷缩着身体,试图抵挡寒风。
他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孩子,孩子的小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小块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早已干硬发黑的饼渣。
老人茫然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透出温暖光亮和靡靡之音的朱门,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
厅堂内,有人提议赋诗记录此次盛会,以彰风雅。
陈珪欣然应允,铺开雪浪笺,提笔蘸墨,略一沉吟,挥毫写道:
“赤心报国岂沽名,诗酒敢忘忧国情?但使汉疆固如铁,何妨樽前白发生!”
笔走龙蛇,赢得满堂喝彩。
无人留意,那窗外呼啸的寒风中,似乎夹杂着几声微弱的、孩童的啜泣,旋即被更大的欢闹声所淹没。
朱门内外,仿佛是两个永不交汇的世界。一边是“忠君爱国”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边是“保国饷”下家破人亡的无声惨剧。
而那高悬于所有人头顶的“国家”二字,在不同的口中,早已有了截然不同的重量与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