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户曹衙门后堂。
油灯如豆,映照着老账房吴算枯槁的面容。
他在这衙门里拨了三十年的算盘,经手的钱粮簿册堆起来能比人高。
近来丞相府下令加征“爱国捐”,名目繁多,数额巨大,各地汇总的账目最终都送到他这里核算。
今夜,他正在核对陈留郡上报的捐输明细。
起初,他只是觉得有些数目对不上,拨算珠的手指略微迟疑。
但随着更多郡县的账册摊开,一条条,一项项,他那双看惯了数字的老眼,渐渐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填满。
“宛城捐布三千匹,实入库一千……颍川捐钱五百万,实入库一百五十万……谯郡捐粮万石,实入库……”
他的手指颤抖起来,干瘦的脊背渗出冷汗。
他反复验算,核对着入库记录与地方上报的原始凭证,冷汗浸湿了旧葛衫。
最终,一个冰冷的数字在他脑海中炸开:各地士族豪门经手操办的“爱国捐”,竟有七成未曾进入府库!
它们如同蒸发了一般,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账目缝隙中,流向了那些在“忠君诗会”上慷慨陈词的世家口袋!
他猛地翻开自己那本用了多年、边角都已磨损的私账,在其中一张空白的夹页上,颤抖着提起笔。
墨迹淋漓,带着一股决绝的悲愤,他写下了四个大字:
窃国者侯!
笔锋如刀,仿佛倾注了他一生的压抑、愤怒与幻灭。
写完最后一笔,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久久凝视着那四个触目惊心的字。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吴算缓缓站起身,将那本记录着滔天罪证的官账小心翼翼包好,又将自己写下血泪控诉的私账揣入怀中。
他吹熄了油灯,步履蹒跚地走出衙门,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了衙门后院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夜色浓重,井口如同巨兽张开的黑口。
他最后望了一眼户曹衙门那森严的轮廓,又仿佛透过这高墙,望见了那些朱门酒肉臭的士族府邸,望见了在“爱国”名目下挣扎哀嚎的无数孙厚德。
他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下。
“噗通——”
冰冷的井水瞬间吞没了他苍老的身躯和那颗被真相碾碎的心。
次日清晨,吴算的儿子吴明在家中久等父亲不归,心生不祥,寻到衙门,最终在井中找到了父亲的尸身。
从父亲怀中,他摸出了那本被井水浸透、边缘染着暗红血渍的账簿。
他躲在无人的角落,颤抖着翻开。
官账上那触目惊心的亏空,夹页上那力透纸背的“窃国者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里,烙在他的心上。一瞬间,他全都明白了。
父亲不是失足,是以死明志!是用自己的命,来印证这账簿上的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字!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攫住了他,但随即,一股更为强烈的愤怒与决心涌了上来。他知道,这账簿留在许都,必被销毁,父亲就白死了。
当夜,吴明将染血的账簿用油布层层包裹,紧紧贴身藏好,借着夜色掩护,混出城门。
他不敢走大路,只循着荒僻小径,怀着父亲的血海深仇和对真相的执着,朝着传闻中能容下这真相的、赤火控制的边界,亡命奔去。
寒风呼啸,吹不散他怀中那本账簿所散发的、血腥而冰冷的气息。
那不仅仅是一本账,更是一个王朝腐烂根基的见证。
北疆公学的土坯讲堂里,挤满了刚从各地逃难而来的半大孩子。
他们面黄肌瘦,眼神里还残留着恐惧,却又带着对新环境的好奇与渴望。
陈烬站在前面,手里拿着一卷翻旧的《汉书》,目光扫过这些稚嫩却已饱经苦难的脸庞。
“今天,我们不读圣贤书的大道理,”陈烬的声音平和,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我们来看看,史书上说的‘好日子’,到底是谁的好日子。”
他翻到《食货志》,并不逐字讲解,而是用最直白的话问:“你们很多人来自中原,听说过‘文景之治’吗?史书上说,那是太平盛世,皇帝仁慈,轻徭薄赋。”
有几个年纪稍大、听过说书先生讲古的孩子点了点头。
“轻徭薄赋?”陈烬微微提高声音,“是比秦朝轻,比汉武帝晚年轻。可那时候,一个五口之家的农户,一年辛苦下来,交给官府的田租、算赋、口钱、更赋,再加上必须服的徭役,折算下来,他们收获的粮食,自己真正能吃到嘴的,能有几成?”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孩子们茫然的眼神,给出了一个残酷的数字:“不会超过五成,甚至更少。剩下的呢?养活了从县令到丞相,成千上万不种地的官吏;养活了遍布天下的军队;更养活了——那些占有大量土地,却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免役免税的豪强地主!”
孩子们安静下来,一些人的眼神开始变化,他们想起了自家那点永远不够交租的收成,想起了村里那些从不干活却穿金戴银的老爷。
“史书上赞美文帝节俭,穿粗布衣服。”陈烬话锋一转,语气带着锐利的讽刺,“可他再节俭,他住的未央宫,是不是百姓的血汗修的?他出巡的仪仗,是不是民夫抬的?他和他身边的贵族官僚,是不是靠天下农夫供养才能活着?”
他放下《汉书》,走到孩子们中间。
“文景之治,就像是一个聪明的牧人,知道不能把牛身上的血一次吸干。他让牛稍微喘口气,吃几口好草,是为了什么?”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孩子们,“是为了牛能恢复点力气,好继续给他挤奶!是为了能持续地、长久地挤下去!”
“轻徭薄赋,不是皇帝的恩赐,而是算计!”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是为了让百姓能勉强活下去,能继续供养整个地主阶级和官僚机器!这个国家的所有法律、所有政策,从井田制到租庸调,再到两税法,不管名字怎么变,核心从来只有一个:如何更有效、更持久地从种田人、做工的人身上,榨出油水,养活那一小撮不劳而获的人!”
讲堂里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许多孩子握紧了拳头,他们想起了被逼死的姐妹,想起了吞并他家田地的士族,想起了衙门里那些冰冷的面孔。
“所以,别再信什么‘皇恩浩荡’,也别再盼什么‘青天大老爷’。”陈烬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强的力量,“看清这个本质:他们,和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他们的‘盛世’,是我们的血汗。他们的‘国家’,是保护他们特权、镇压我们反抗的工具。”
他最后说道:“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士族老爷、没有这种‘挤奶’制度的新世界。在那里,劳动者收获的全部成果,将由劳动者自己来分配!”
窗外,北疆的风掠过原野。
讲堂内,一颗颗年幼却已刻满伤痕的心,正在被全新的、炽热的思想点燃。
历史的迷雾被拨开,他们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和父辈祖辈真正的位置,以及那条通往完全不同未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