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赤火总社的议事大堂,空气灼热得仿佛要点燃。
炭盆噼啪作响,却压不住弥漫的愤怒与血腥气。前线将领、政工干部、地方代表群情激愤,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血债血偿!”一个脸上带着新疤的团长捶着桌子,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杀意,“我亲眼看着李家峪全村七十八口被屠!连吃奶的娃娃都没放过!跟这些畜生讲什么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对!杀光他们!为死去的乡亲报仇!”
“再手软下去,弟兄们的血就白流了!”
复仇的怒吼如同潮水,冲击着大堂的梁柱。
徐文、孟瑶等人试图强调政策和长远,但他们的声音在失去亲人的痛苦和前线将士的怒火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连一向以勇悍着称的秦狼,也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跳动,显然在理念与血仇间承受着巨大的撕裂。
就在情绪即将失控的边缘,陈烬站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目光沉静如深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抚人心的力量。喧嚣在他无声的注视下,竟一寸寸低伏下去。
“同志们,”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心头,“你们看到的,是胡人的刀。你们听到的,是同胞的惨叫。你们的愤怒,是真切的,是应该的。”
他首先承认了这份痛苦,让激愤的众人愿意听下去。
“但是,”他话锋陡然锐利,如同出鞘的剑,“如果我们只看到‘胡人’和‘汉人’的血仇,那我们就被曹操,被这千年的‘华夷之辨’,蒙蔽了双眼!”
他走到大堂中央,手指仿佛能划开迷雾:
“大家扪心自问,那些面黄肌瘦、挥舞着骨制弯刀的胡人牧民,他们生来就想当强盗,就想死在异乡吗?”
“再看看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中原那些被夺了田产、活活饿死的佃户,并州那些在矿洞里被榨干最后一滴血的矿工,他们的冤屈,和这些被驱赶来的胡人,有什么本质不同?”
“区别只在于,剥削我们汉人同胞的,是地主、是豪强、是贪官!而压迫这些胡人牧民的,是他们部落里拿他们当牛马、关键时刻推他们出来送死的贵族头人!幕后那只驱狼吞虎的黑手,是许都的曹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看透这层皮!民族问题的根子,是阶级问题!”
“剥开‘胡人’这层外衣,他们和我们无数活不下去的汉人贫苦百姓一样,都是被踩在脚下的苦命人!我们真正的敌人,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压迫者,是曹操,是部落贵族!”
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地定下战略基调:
“所以,我们的刀,要准!武力反击,毫不留情! 但这刀锋,只砍向组织劫掠的贵族头人,砍向冥顽不灵的死硬分子!”
“我们的手,要伸出去!全力争取那些被裹挟、被欺骗的普通牧民!要让他们知道,在赤火,没有贵族老爷,只有凭劳动吃饭的兄弟姐妹!我们和他们,本可以是并肩作战的同志,而不是互相屠戮的仇敌!”
一番话,如同冰水泼入滚油,先是死寂,随即引发了更深的震动。
那脸上带疤的团长怔在原地,喃喃道:“阶级……苦命人……”
秦狼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中血丝未退,却多了一丝清明的战意。
徐文长舒一口气,孟瑶默默点头。
陈烬用一副“阶级的透镜”,强行扭转了所有人仇恨的焦点。他将一场可能滑向种族灭绝的悲剧,硬生生拉回了赤火理念的轨道——打破一切压迫,联合所有被压迫者。
北疆的烽火,从此不仅是家园保卫战,更是一场关于阶级觉醒与力量联合的,更为宏大也更为艰难的战争。
而赤火的战旗,能否在这血与火的试炼中,真正插上人心的制高点,考验才刚刚开始。
边境线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正在同时上演。
在黑山峪狭窄的谷道里,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一支由数百名鲜卑骑士组成的劫掠队,刚刚洗劫了两个村庄,正驮着抢来的粮食和布匹,得意洋洋地准备返回。
领头的正是部落中素有凶名的贵族秃发兀勒,他挥舞着镶着宝石的弯刀,催促着手下加快速度。
突然,两侧的山坡上,赤红色的旗帜猛地竖起!
“放!”
一声令下,密集的弩箭如同死亡的蜂群,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覆盖了下方的谷道。人仰马翻,惨叫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喧嚣。
“赤火军!是赤火的主力!”惊慌的呼喊在胡骑中炸开。
不等他们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身披玄甲、如同战神般的秦狼,一马当先,率领着麾下最精锐的骑兵,如同烧红的铁钎,直插敌军心脏!
“目标,秃发兀勒!诛杀首恶!”秦狼的怒吼压过了战场的嘈杂。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那个穿着华丽皮裘的头人,马槊挥舞,所向披靡,任何试图阻挡的亲卫都被瞬间挑落马下。
秃发兀勒试图抵抗,但在秦狼狂暴的攻势下,他手中的弯刀被一击磕飞,紧接着,冰冷的槊锋便洞穿了他的胸膛,将他死死钉在马背上。
秦狼单臂挑起秃发兀勒的尸体,运足中气,声震四野:“首恶已诛!尔等还要为虎作伥吗?放下武器,可免一死!”
看着被高高挑起的首领尸体,以及周围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赤火骑兵,剩余的鲜卑骑士斗志瞬间崩溃,纷纷抛下武器,跪地乞降。
这一战,干净利落。秦狼用最直接的“钢铁”,展示了赤火扞卫家园的决心和能力,也精准地斩断了劫掠链条上最凶恶的一环。
与此同时,在距离前线数十里外的一处背风山谷,“归化营”的炊烟正袅袅升起。
与战场上的肃杀不同,这里的气氛复杂而微妙。
简陋但足够遮风挡雪的窝棚成排搭建,赤火的工作人员穿着统一的棉服,忙碌地维持着秩序。
几口大锅里熬煮着稠密的小米粥,混合着干菜和少许盐巴的香气,在这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诱人。
新被送来或主动来投的胡人牧民,大多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了惊恐、戒备和一丝对食物的渴望。他们被引导着排队,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热粥和一块干粮。
一个手臂受伤的乌桓少年,颤抖地接过木碗,看着里面金黄粘稠的粥,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分发食物的赤火队员,对方只是温和地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营地中央,一个之前归附赤火、如今担任通译的乌桓人阿木罕,正用胡语大声宣讲,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真切的情感:
“乡亲们!看看这碗粥!在曹操那里,你们是送死的炮灰!在头人手下,你们是放牧的牛羊!但在这里,在赤火,”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膛,“只要你肯劳动,肯遵守规矩,你就能吃饱饭,没人能随便夺走你的牲口,也没人能逼你去送死!”
他指着周围巡逻的赤火士兵和工作人员:“他们打仗,打的是那些逼我们来的贵族老爷!他们建这个营子,是为了给我们这些苦命人一条活路!赤火说了,汉胡勤恳劳动者,皆可得温饱!无人可欺压你们,也无人可让你们去欺压别人!”
最初是死寂的怀疑。但当热粥下肚,当看到伤者得到救治,当发现这里确实没有鞭子和辱骂,只有严格的纪律和最基本的公平时,一些胡人眼中坚硬的冰壳,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
钢铁与麦穗,杀戮与拯救,威慑与怀柔。
在这北疆的边境上,赤火正用看似矛盾却又相辅相成的两种手段,艰难地化解着曹操泼来的祸水,试图在那血与火交织的土地上,播种下名为“希望”的种子。
这条路布满荆棘,但陈烬和他的同志们,已然坚定地踏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