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那声“拿下她!要活的!”如同冰锥,瞬间刺穿漠北死寂的空气,也彻底击碎了楚清烟最后一丝妄念。
不是对旧情的妄念,而是对能掌控这场复仇节奏的妄念。
暴露了。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那该死的、她全然不知情的玉玺印迹!那卷曾代表她一生痴梦的婚书,成了将她拖入更深渊的索命符。
沙丘后,楚清烟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弹起!身体各处撕裂的伤口同时发出抗议的尖啸,却被求生的意志狠狠压下。她甚至来不及去看沈砚那张此刻必定冰冷彻骨、杀意盎然的脸,转身便朝着与那小队骑兵相反的、更为崎岖荒凉的戈壁深处跌撞奔去。
身后,马蹄踏碎沙石的轰鸣声骤起,如同催命的战鼓。箭矢开始呼啸着从她身边擦过,钉入地面,激起一蓬蓬干燥的黄土。他们奉命要活的,箭矢并未瞄准要害,但那破空之声,那步步紧逼的威胁,比直接杀了她更令人窒息。
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沙土的粗粝。玄铁面具沉重地压着她的鼻梁和伤口,视野因剧烈奔跑和汗水(或许是血水)而变得模糊。她能感觉到左肩旧伤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顺着胳膊滑下,浸湿了 stolen 皮袄的袖口。
逃!
必须逃!
绝不能被他抓住!绝不能活着落到他手里!“亲自问问”?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将是何等残酷的“问”!那双曾经执笔写下“永结同心”的手,会如何用刑具撬开她的嘴,拷问那她根本一无所知的玉玺秘密!
绝望混合着巨大的悲愤,竟逼出一股蛮力。她熟悉这片区域的每一处沟壑,每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风化岩堆。她像一只被猎犬追逐的受伤野兔,利用一切地形狼狈地闪避、翻滚、攀爬。
然而,人的双腿如何跑得过战马?更何况她已是强弩之末。
追逐的声音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骑兵们粗重的呼吸和铠甲摩擦的铿锵声。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崖,突兀地横亘在前方,截断了去路。
绝路。
楚清烟踉跄着停在崖边,碎石被她踢落,坠入深渊,久久听不到回音。狂风从崖底倒灌上来,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躯卷下去。
她缓缓转过身。
追兵已至,呈半圆形围拢过来,勒马停在不远处,冰冷的铁盔下面容模糊,唯有兵刃的寒光刺眼。人群分开,沈砚策马缓缓上前。
他左肩的箭伤已被简单处理,玄色大氅掩去了血迹,但脸色比平日里更显苍白几分,却不是源于伤痛,而是那种积郁的、山雨欲来的阴鸷。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牢牢锁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审视着,评估着,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的视线扫过她身上肮脏的西夏皮袄,掠过她脸上那遮住一切容颜的、丑陋冰冷的玄铁面具,最终,落在她不断滴血的左臂上。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没有半分对她狼狈境遇的触动,只有深不见底的怀疑和冰冷的审度。
“逆贼。”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寒彻骨髓,“是谁指使你?那东西,从何而来?”
楚清烟的心脏被这两个字碾得粉碎。
逆贼。
原来在他眼里,她早已不是那个曾与他耳鬓厮磨的楚清烟,甚至不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陌生人,只是一个窃取了重要机密、需要被拷问剿灭的——逆贼。
面具下,她咧开嘴,想笑,却尝到了更加浓郁的血腥味。喉咙被烙铁毁过,发出的声音嘶哑难辨,如同砂纸摩擦:“……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摘下她的面具。”沈砚的命令没有一丝起伏,对着身旁的亲兵。
两名骑兵下马,持刀逼近。
楚清烟猛地后退一步,脚跟已然悬空,崖风卷起她的衣摆。
“站住!”沈砚的声音陡然锐利了几分,他似乎怕她就此坠崖,带走那个至关重要的秘密,“你若坦白,朕可留你全尸。”
全尸?
好一个“恩典”!
楚清烟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冰冷无情的脸,看着他曾温柔抚摸过她的手指,如今正指着她,下达着擒拿或格杀的命令。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忽然不再后退了。
她用未受伤的右手,猛地探入怀中那件 stolen 皮袄的内衬——那里,除了几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还藏着一样东西。
一样她从漠北商队救她的恩人残骸中找到,一直贴身藏着的,或许能给她带来最后一丝慰藉,或许能给她带来更大灾难的东西。
她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残破的青铜镜碎片。边缘很不规则,锈迹斑斑,只能勉强照出人影模糊的轮廓。镜背似乎曾有过繁复的纹饰,如今也已磨损得看不清原貌。
沈砚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不明白这个穷途末路的逆贼为何突然拿出一块破镜子。
两名亲兵也顿住了脚步,疑惑地看向沈砚,等待下一步指示。
楚清烟却不再看他们。她用那只染血的手,死死握着那枚冰冷的镜片碎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将镜面微微倾斜,对准了步步紧逼的沈砚。
镜片模糊,映不出他清晰的容颜,只有一个晃动扭曲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轮廓。
然后,她笑了。
嘶哑的、破碎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笑声从面具下逸出,带着无尽的嘲讽和绝望。
“沈砚……”她用尽力气,让那残破的嗓音能被他听见,“你看……你看这镜子里……是个什么东西……”
沈砚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她手中的镜片。
就在那一刹那!
楚清烟眼中猛地闪过一抹决绝的厉色!她握紧镜片,不是用镜面,而是用那锋利锈蚀的边缘,用尽全力,朝着沈砚的方向,猛地掷了过去!
目标,并非他的身体,而是——他的脸!
动作太快,太出乎意料!那根本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极致的侮辱和挑衅!
沈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偏头一避!
镜片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的厉风刮得他皮肤微痛!
“哐啷!”一声脆响。
青铜镜碎片砸落在他身后的岩石上,瞬间摔得更加粉碎。
然而,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在那镜片擦过他脸颊的瞬间——
某种极其细微、却绝不可能错认的撕裂声,轻轻响起。
沈砚感觉到脸侧一凉。
他抬手摸去。
指尖触及的,是他脸上那张常年佩戴的、象征着威仪与冰冷的银质面具。而此刻,面具靠近耳际的下缘,被那镜片锋利锈蚀的边缘,精准地削落下小小的一角!
那一角银面具翻滚着落下,在昏黄的阳光下划过一道微弱的亮光,掉进尘土里。
而暴露在空气中的,是那一小片从未示人的、真实的皮肤。
楚清烟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一点上。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周围所有的声音——风声、马蹄不安的刨地声、士兵紧张的呼吸声——全都消失了。
她看到了。
在那被削落面具的一角之下,根本不是什么完整的皮肤。那隐约露出的边缘,呈现出一种极度不自然的、凹凸扭曲的质感,颜色也比周围的肤色更深,像是……像是被某种极端可怕的力量摧毁过后,留下的永生无法磨灭的、狰狞的疤痕的一隅!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极小的一点边缘,却足以让楚清烟如遭雷击!
他那张常年被银面具覆盖的脸……原来并不是她记忆中那般俊美无俦?那下面……隐藏着怎样的可怖?
他为何终日以面具遮面?是因为这伤痕?这伤痕从何而来?
无数疑问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上脑海,冲击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而沈砚的动作,也彻底僵住了。
他抚摸面具缺口的指尖顿在原地。周身那原本冰冷强大的气场,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细微、却绝对存在的裂纹。那是一种被猝不及防撕开最深层伪装、暴露了最大秘密的……震怒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惶?
他猛地抬眼,目光再次射向楚清烟时,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杀意,而是某种更深沉、更黑暗、更酷烈的东西!
仿佛她刚才那一下,不是掷出了一块镜片,而是径直捅穿了他所有完美假象的核心!
“你——”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全部的冷静,带上了某种被触犯逆鳞后的嘶哑暴怒。
楚清烟却不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
在他那滔天的怒意彻底爆发之前,在他下令将她碎尸万段之前,她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那块落在尘土里的碎银面具,看了一眼他那双盛满未知恐怖和震怒的眼睛。
然后,她猛地向后一仰!
决绝地、毫无留恋地,坠入了身后那深不见底的悬崖裂渊!
身影瞬间被呼啸的崖风吞没,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只留下崖边一片死寂。
沈砚猛地策马冲到崖边,死死盯着那吞噬了她的深渊,胸口剧烈起伏。左肩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迅速染红玄袍,他却浑然不觉。
寒风卷起尘土,打着旋,掠过那块摔得粉碎的青铜镜残片,也掠过那枚静静躺在黄土中的、边缘闪着冷光的银色面具碎片。
他脸上那张缺失了一角的银面具,在漠北昏暗的天光下,显得异常诡异而脆弱。那暴露出的伤痕的一角,如同恶魔无声的嘲弄。
“给朕……”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几乎要毁灭一切的阴寒,“搜!活要见人,死——”
他的话语顿住,目光落在自己依旧沾着些许血迹的指尖,那是他刚才触碰面具缺口的地方。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补完了命令:
“死,要见尸。”
“必须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