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婆的身影在丛林深处时隐时现,枯瘦的脚踩在落叶上竟不发出丝毫声响。云微紧追其后,肩后的伤口在潮湿的空气中隐隐作痛,可她顾不上了。
“等等!”她忍不住喊道,“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哑婆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只是那个佝偻的背影似乎更加弯曲了些。周太医气喘吁吁地跟上云微,低声道:“娘娘,此岛地形复杂,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云微何尝不知危险,但那个捶胸的手势给了她一丝虚妄的希望。那是她和沈砚年少时独创的暗号,除了他们和几个贴身侍卫,再无人知晓。
“我必须知道真相。”她咬牙道,加快脚步跟上哑婆。
越往丛林深处,光线越发昏暗。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如蛇般缠绕其间。忽然,哑婆拐向一处隐蔽的岩壁,拨开浓密的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她侧身而入,示意他们跟上。
云微犹豫了一瞬。洞内漆黑一片,隐约有潮湿的霉味传来。周太医拉住她的衣袖,摇头示意危险。
就在这犹豫的刹那,洞内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那声音虚弱而熟悉,让云微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沈砚?”她不顾一切地冲进洞中。
洞内比想象中宽敞,顶上有一线天光漏下,照亮了简陋的石室。角落里铺着干草,上面躺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入口,身形瘦削,玄色衣衫破旧不堪,但那一头墨发...
“沈砚!”云微扑到草铺前,颤抖着手抚上那人的肩膀。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失望如冰水浇头,云微踉跄后退,直到背脊抵上冰冷的石壁。那不是沈砚,只是一个身形相仿的陌生男子。他约莫三十年纪,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显然重病在身。
男子看见云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警惕。他看向哑婆,做了几个复杂的手势。
哑婆也以手势回应,两人无声地交流着。
“你们...是谁?”男子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又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云微尚未从失望中恢复,周太医已上前一步:“老夫是太医,阁下似乎病得不轻,可否让老夫诊脉?”
男子警惕地缩回手,目光在云微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道:“你是...云家的人?”
云微一怔:“你认得我?”
男子不答,只是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喃喃道:“像,太像了...特别是这双眼睛,和云将军一模一样。”
“你认识我父亲?”云微的心跳加速。
男子又咳嗽起来,哑婆急忙上前为他拍背,眼中满是担忧。待咳嗽稍止,男子虚弱地靠回草堆,轻声道:“云将军...对我有恩。十年前西夏一战,他救过我的命。”
云微在男子身边坐下:“那你为何会在这流放岛上?”
男子苦笑,掀开盖在腿上的薄毯。云微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双腿自膝盖以下空空如也。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三年前,我因得罪太皇太后亲信,被诬陷通敌,流放至此。”男子语气平静,眼中却翻涌着痛楚,“上岛不久,就被岛上的守卫打断了双腿,丢在荒野等死。是哑婆救了我。”
云微看向哑婆,那个佝偻的老妇人正默默捣着草药,浑浊的盲眼仿佛能看透人心。
“哑婆她...是什么人?”
男子接过哑婆递来的药碗,轻声道:“她本是岛上的流人之后,生来又盲又哑,却通晓医术,熟悉岛上每一寸土地。这些年来,她救了许多被丢在岛上等死的流人。”
云微想起沈砚留下的字条——“找哑婆”。所以他早知道岛上有这样一个人,能帮助她?
“那你可曾见过...”她声音颤抖起来,“一个叫沈砚的人?他应该是最近才来的...”
男子摇头:“岛上每月都有新流人送来,但没听说过叫沈砚的。”他顿了顿,“不过...半月前,岛西的禁区确实送来一个特殊囚犯,守卫格外严密。”
云微的心猛地一跳:“岛西禁区?”
“那是岛上的死地,有去无回。”男子神色凝重,“据说关押的都是知晓朝廷机密的重犯,无人能活着离开。”
云微握紧衣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特殊囚犯就是沈砚。
“带我去岛西。”她看向哑婆。
哑婆猛地摇头,双手比划着危险的手势。
男子翻译道:“她说那里守卫森严,遍布机关,去就是送死。”
“我必须去。”云微站起身,眼神决绝,“他若活着,我带他离开;他若死了...我至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一直沉默的周太医忽然道:“娘娘三思!王爷若在,定不愿您涉险。”
云微凄然一笑:“他为我涉的险还少吗?”
她转向哑婆,做出那个捶胸的手势:“这个手势,是你救我的那个人教你的,对吗?”
哑婆浑浊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微光。她缓缓点头,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动,比出一连串复杂的手势。
男子翻译道:“她说...教她这个手势的人,要她保护你的安全,绝不能带你去岛西。”
云微的心沉了下去。所以沈砚果然还活着,而且就在岛上!否则哑婆不会说是“教她这个手势的人”,而不是“给她字条的人”。
“他在岛西,对不对?”她逼问哑婆。
哑婆低下头,不再回应。
石室内陷入沉默,唯有男子偶尔的咳嗽声打破寂静。云微焦躁地踱步,忽然注意到石壁上有一些刻痕。她凑近细看,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是一只简笔画的梅花,旁边刻着一个小小的“微”字。刻痕新鲜,绝不会超过一月。
这是沈砚的手笔!年少时,他总爱在她的书页角落画这样的小梅花,说这是他的专属印记。
“他来过这里...”云微抚摸着那只梅花,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一定来过这里...”
哑婆听到她的啜泣,不安地动了动。她摸索着走到石壁前,手指准确无误地触到那只梅花,然后缓缓跪下,对着梅花拜了三拜。
男子解释道:“哑婆视那人为恩公。据说一月前,那人治好了岛上流行的热病,救了许多流人的性命。”
云微怔怔地看着那只梅花。是了,这确实是沈砚会做的事。即便自身难保,他也从未忘记护佑百姓的初心。
“告诉我,”她跪在哑婆面前,握住老妇人粗糙的双手,“告诉我怎么去岛西,求你...”
哑婆空洞的眼睛“望”着她,许久,终于缓缓点头。她比划了几个手势。
男子翻译道:“她说...岛西戒备森严,硬闯是死路一条。但三日后是月晦之夜,守卫换防,或许有一线机会。”
云微心中一喜,却听哑婆又比划起来。
“但她说...你要有心理准备。”男子声音低沉,“岛西关押的重犯,没有一个能活过三个月。那人若真在岛西,恐怕已经...”
后面的话云微听不清了,她只看见哑婆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手中。
那是一块染血的衣角,玄色布料上,用金线绣着熟悉的云纹——这是沈砚朝服上的布料!
衣角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但云微还是一眼认出,这是沈砚的衣服。他向来喜穿玄色朝服,衣领袖口绣云纹,是她亲手设计的图样。
“这...这是从哪里来的?”她声音颤抖。
哑婆比划着,神色哀戚。
“她说,这是她从岛西禁区外围捡到的。那日禁区传来打斗声,次日她就在巡逻路线上发现了这个。”
云微攥紧那块布料,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主人的体温。血迹斑斑,打斗声...沈砚在岛上经历了什么?
“月晦之夜,”她抬起泪眼,眼神却异常坚定,“带我去岛西。”
哑婆最终点头应允。
接下来的三日,云微度日如年。她住在哑婆的石室中,每晚都梦见沈砚。有时是年少时的他,在梅树下对她微笑;有时是牢狱中的他,浑身是血却依然温柔;更多的是未知的他,在黑暗中呼唤她的名字。
周太医趁此期间探查了岛上的情况,带回来的消息令人忧心。
“娘娘,岛西确是死地。不仅守卫森严,还设有各种机关陷阱。更可怕的是,据说那里有一种奇怪的瘴气,吸入者会逐渐衰弱而死。”
云微不为所动:“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
第三日月晦之夜,乌云蔽月,天地无光。哑婆带着云微和周太医,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密林中。老妇人虽盲,却对路线了如指掌,总能提前避开巡逻的守卫。
约莫一个时辰后,哑婆突然停下脚步,指向远处。
透过林木间隙,云微看见一片灯火通明的建筑群。高墙耸立,哨塔林立,墙上隐约可见金属的反光——是锋利的铁刺。
那就是岛西禁区。
哑婆比划着手势,男子低声道:“她说只能送到这里了。进去后往右第三条路,走到尽头有一处水牢,那是关押最重要囚犯的地方。”
云微点头,深吸一口气,正要行动,却被周太医拉住。
“娘娘,你看那里。”周太医指向高墙一角。
只见墙头一道身影一闪而过,那矫健的身手,利落的动作,像极了...
“凌风?”云微难以置信地低语。
不可能,凌风应该带着虎符去调南海水师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她疑惑的刹那,禁区突然警铃大作,火把依次亮起,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有刺客!”守卫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云微三人慌忙躲入树丛。只见高墙上,那个酷似凌风的身影正与守卫激战,剑光闪烁间,已有数人倒下。
“我们得离开这里!”周太医急道,“若是被发现了...”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刺云微面门!
电光火石间,哑婆猛地扑上前,用身体挡住了那支箭。
“哑婆!”云微惊呼。
老妇人软倒在她怀中,胸口插着一支羽箭,鲜血迅速染红了粗布衣裳。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却用最后力气比出一个手势——
右手握拳,轻轻捶了捶左胸。
相信我。
云微的泪水夺眶而出:“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挡箭...”
哑婆枯瘦的手抬起,似乎想触摸她的脸,却在半途无力垂下。那双盲眼依然空洞,嘴角却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她再也没有动静。
“快走!”周太医拉起云微,强行将她拖离现场。
云微回头望去,只见禁区大门突然打开,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在众人簇拥下走出火海。那人身形挺拔,举止间自带威仪,隔着这么远,依然让人感到无形的压迫。
当风吹起斗篷的兜帽时,云微看清了那人的侧脸。
如遭雷击。
那是...沈砚?!
他不仅活着,而且看似是这禁区的主人?
就在这时,那人若有所觉,转头看向云微藏身的方向。火光映照下,他的面容清晰可见——确实是沈砚,只是比记忆中消瘦许多,眼神也更加冷峻。
他们的目光隔着夜色相遇。
沈砚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
云微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喜该悲。
然而下一秒,沈砚的表情恢复冰冷,仿佛从不认识她一般,淡淡移开视线,转身走回大门之内。
沉重的大门缓缓关闭,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云微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