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死寂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还有三个人几乎停滞的心跳声。徐成峰就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走廊的光,投下一片带着无形压力的阴影。他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一丝褶皱也无,面容沉静,眼神深邃,看不出丝毫长途跋涉的疲惫,只有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沉稳气度。他没有咄咄逼人,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极淡的弧度,但这反而让空气更加凝重。
周志远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的。他几乎是瞬间就调整好了表情,那份在商海沉浮中练就的本能盖过了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松开揽着张晓云肩膀的手,上前一步,脸上已经挂起了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意外与敬重的笑容。
“徐总?”周志远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他伸出手,“久仰大名。真没想到您会亲自过来,真是失礼,快请进!”他侧身让开通道,姿态从容,仿佛刚才接到纪委电话的不是他。
徐成峰的目光在周志远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表象,但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迈步走了进来。他的视线在办公室里迅速而自然地扫过——墙上崭新的工程进度图、堆满文件的办公桌、脸上还残留着惊愕的张晓云和强作镇定的李梅。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周志远身上,平静无波。
“周总客气了。”徐成峰的声音不高,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腔调,显得文雅而克制,“冒昧打扰,是我不请自来。”
“哪里的话,徐总能来,启航蓬荜生辉。”周志远引着徐成峰在会客区的沙发上落座。沙发是崭新的黑色真皮,还带着淡淡的皮革味。李梅反应极快,立刻去饮水机旁拿一次性纸杯接水,动作显得有些紧绷。
徐成峰坐下,姿态放松却不失威仪。他接过李梅递来的水杯,道了声“谢谢”,目光再次转向周志远,开门见山,语气依旧平和得像是在聊天气:“这次来宁波,主要是处理一些家族内部的事务,成浩留下的烂摊子,总要有人收拾。”他提到徐成浩的名字时,语气没有明显的波动,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但“烂摊子”三个字,却清晰地划定了界限。
“清理门户,难免有些琐碎。”徐成峰轻轻放下纸杯,水杯在玻璃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正好,也想趁这个机会,认识认识宁波建筑界的新锐翘楚。周总白手起家,短短时间把启航做到如今规模,这份能力和魄力,值得敬佩。” 他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嘲讽,反而透着一种审视和衡量。
周志远坐在他对面,背脊挺得笔直,脸上保持着微笑:“徐总过奖了。启航刚刚起步,还在学习摸索的阶段,跟成峰建设这样的行业标杆相比,差距还很大。”他不动声色地回应着对方的审视。
徐成峰微微点头,似乎认可了周志远的谦逊。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随意:“另外,我这次来,也顺道约了李振邦老先生。李老德高望重,是我们建筑界的前辈,我一直非常敬仰。”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落在周志远脸上,“李老明天中午的飞机到上海。我安排在明晚,上海和平饭店,略备薄宴,请李老叙叙旧。”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专注地看着周志远,发出了正式的邀请:“周总,不知明晚是否方便?能否赏光,也一起过来坐坐?大家认识一下,交流交流。我对启航在东部新城国际酒店项目上的进展,也很感兴趣。”
来了!
周志远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上海和平饭店!李老!这绝非普通的“认识一下”那么简单!这分明是徐成峰精心布置的一个局!一个要在李老面前,在更高规格的舞台上,审视他周志远的局!邀请他参加,是试探?是观察?还是准备在席间发难?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张晓云和李梅紧张地看着周志远,手心都攥出了汗。徐成峰的目光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静静地等待着周志远的答复。
周志远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自然了几分。他迎上徐成峰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语气诚恳而带着适度的“惊喜”:“承蒙徐总看得起,能有机会聆听李老和徐总这样的前辈交流,是我求之不得的学习机会。和平饭店更是久仰大名。”他略作沉吟,像是在思考行程安排,“明晚……我一定准时赴约。多谢徐总盛情邀请!” 他答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徐成峰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像是探究,又像是某种确认。他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痕迹,点了点头:“好。周总是爽快人。那我们明晚见。”他站起身,姿态从容,“地址和包厢号,稍后我让助理发给周总。”
“有劳徐总。”周志远也立刻起身,亲自将徐成峰送到办公室门口。
“周总留步。”徐成峰在门口停下脚步,再次伸出手。
两只手再次握在一起。这一次,周志远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掌宽厚有力,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徐成峰的手干燥而稳定,没有施加任何多余的压力,但那股无形的气场依旧迫人。
“周总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徐成峰看着周志远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随即松开手,转身走向电梯间。他的背影挺拔,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直到电梯门“叮”一声关上,下行指示灯亮起,周志远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回到办公室。门一关上,他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和紧绷。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张晓云和李梅,望着楼下。
片刻后,徐成峰的身影出现在大楼门口,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奔驰轿车无声地滑到他身边。司机迅速下车为他拉开车门。徐成峰在上车前,仿佛有所感应,脚步顿住,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了周志远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窗口。
隔着一层厚厚的钢化玻璃,隔着十几层楼的高度,两道目光在虚空中骤然相遇!
徐成峰的眼神依旧平静,却像冰冷的深潭,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周志远的脊背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强迫自己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隔着玻璃,平静地回视着楼下那双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最终,徐成峰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难以解读的弧度,随即俯身坐进了车里。黑色的奔驰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驶离。
周志远依旧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窗玻璃上,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深不见底的眼眸。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张晓云和李梅紧张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周志远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骤然发出了急促而响亮的铃声!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警报。
周志远猛地转身,快步走到桌边,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李振邦”三个字。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喂,李老。”他的声音尽量保持着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李振邦那熟悉、浑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异常沉稳的声音,背景音里似乎有机场的广播声,用的是带点宁波腔的普通话:
“志远啊,”李振邦的声音直接切入主题,没有寒暄,“我刚落地深圳,处理点急事。明天中午,我飞上海虹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安排一下,明天下午到虹桥机场接我。”
周志远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是,李老,我明天一定准时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李振邦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长辈的关切和凝重:“徐家老大,徐成峰,到宁波找你了?”
“是,李老。他刚走。”周志远如实回答,心头微紧。
“嗯。”李振邦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情绪,“他也约了我明晚在和平饭店吃饭。”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历经风浪的沉稳和锐利,“志远,你明晚也去。我明天到了上海,见了面再细说。我倒要看看,这位上海滩声名赫赫的徐家老大,到底是什么路数!”
电话挂断了。
周志远缓缓放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单调的送风声。他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墙上那刺眼的进度红线,扫过桌上那摞关于宏远的烫手文件,最后落在张晓云和李梅写满担忧的脸上。
风暴的中心,已经悄然转移到了上海。明天,虹桥机场接机,明晚,和平饭店的晚宴。李老来了,徐成峰在等着。而他周志远,已经站在了漩涡的最中央,退无可退。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纪委要求带去的资料,手指拂过冰冷的文件夹封面。然后,他拿起桌上那杯李梅倒给徐成峰、而徐成峰几乎没动过的温水,仰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底那团翻腾的火焰。
“晓云,”周志远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异常冷静,“通知秦浩,把宏远所有的原始材料,包括录音的原始文件和所有备份,全部整理好,做最清晰的标记和说明。明天一早,我先带去纪委。”他目光转向李梅,“李梅,东部新城项目的进度和质量,是我们现在最大的底气,盯紧,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明天下午跟我一起去上海接李老。”
“是!”两人异口同声,感受到周志远话语里那份破釜沉舟的决绝。
周志远走到窗边,再次望向窗外。宁波的夜景璀璨繁华,车水马龙。而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繁华,投向了黄浦江畔那座灯火辉煌的百年饭店。和平饭店……明晚那里,没有和平,只有无声的战场。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神如淬火的刀锋,冰冷而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