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的初冬,空气里带着海腥味的湿冷。启航公司大楼顶层办公室里,周志远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刚刚重新开工的工地。塔吊缓缓转动,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如同忙碌的蚂蚁。一切似乎回到了正轨,但那场惊心动魄的劫难留下的阴影,却像窗上凝结的水汽,挥之不去。
“志远,喝点热茶。”张晓云端着两杯茶进来,将其中一杯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她走到丈夫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工人们精气神回来了,是好事。”
周志远“嗯”了一声,接过茶杯,指尖传来的温热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他转身看向妻子,目光落在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上:“孩子们…在爸妈那儿还好吧?”
“好着呢。”张晓云嘴角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爸天天抱着不撒手,妈变着花样做辅食。小蓓会整天地喊‘姥爷’了,小雨也一刻不得闲。” 提起孩子,她眼中的疲惫被温柔取代,那是劫后余生最珍贵的慰藉。
办公室门被敲响。助理小刘探进头:“周总,张姐,赵局电话,转到您内线了。”
周志远立刻走到办公桌前,按下免提。
“志远,晓云,都在呢?”赵明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好消息!阿豹、刀疤脸,还有鼎盛通达案子里揪出来的那几个核心打手,一个没跑掉,全摁住了!证据链也基本固定了!”
周志远和张晓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绷后的松快。这些王建军留下的爪牙,就像潜伏的毒蛇,一日不除,一日难安。
“辛苦赵局!”周志远沉声道,“王建军那边…”
“国际刑警和秦浩那边都在全力追,他跑不了太久!”赵明语气斩钉截铁,“至于鼎盛通达,彻底完了。所有资产,包括王建军和张翠翠名下的房产、车辆、账户资金,依法全部查封冻结,下一步就是走拍卖程序抵债和赔偿受害者了。”
“查封冻结…”张晓云低声重复了一句,眼前闪过张翠翠躺在病床上那绝望灰败的脸,还有她死死护着肚子的手。
“对,一干二净。”赵明没察觉张晓云的异样,继续道,“张翠翠作为王建军的妻子,虽然目前看也是受害者,但法律上她的财产也在清查范围内。她名下一套陪嫁的老房子也被封了。唉,这女人…也是造孽。”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一片沉默。周志远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鼎盛这摊子烂账算是清了,王建军留下的窟窿太大,查封拍卖的钱,能补偿到那些被他拖欠工资的工人和受害家庭就不错了。张翠翠…”他摇摇头,“恐怕真的一无所有了。”
张晓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她想起一个星期前,在县医院妇产科病房里,张翠翠那双燃着决绝火焰的眼睛,和她嘶哑的承诺——“我知道他在宁波还有一处地方…连警察都没查到!我张翠翠…要亲手扒下那畜生的皮!”
那个地方…那个藏着王建军秘密、可能也藏着周父旧案线索的地方…
张晓云转过身,看着丈夫:“志远,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周志远抬起头,目光带着询问。
“张翠翠…在王建军对她下手前,无意中听到过他和一个叫‘眼镜蛇’的人通话,抱怨‘要价太高,事情办得不利索’。”张晓云缓缓道,“而且…她知道王建军在宁波还有一处极其隐蔽的窝点,不属于鼎盛通达名下,连警方都没查到。她告诉我,是想带我们去,把王建军的老底掀开。”
周志远眼神骤然锐利:“在哪里?里面有什么?”
张晓云却摇了摇头:“我没问具体地址。我也…没打算告诉警察。”
周志远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那是张翠翠最后一条活路。”张晓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赵局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王建军榨干了她,鼎盛倒了,她名下的财产全被封了。她怀着孩子,没有工作,没有积蓄,老家那个被她丢下的儿子…她拿什么养?拿什么赎罪?拿什么重新开始?”
她走到丈夫面前,目光清澈而坚定:“我让她,把那个地方,无论里面藏着什么宝贝、什么值钱的东西,通通悄悄处理掉,变现。在宁波也好,回县城也好,用那笔钱,给自己买一套真正属于她张翠翠名下的房子。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和‘王建军’三个字彻底割裂。那地方,就当是…那个畜生最后留给她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赔偿吧。”
周志远久久地凝视着妻子。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悲悯,也看到了那份经历过生死劫难后更加通透的决断。他明白妻子的意思——告诉警方,那处房产和里面的东西必然被查封充公,张翠翠依旧一无所有,甚至可能因为“隐匿财产”惹上新的麻烦。不告诉警方,是给那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女人,留一条生路,一个赎罪和重新做人的机会。
“你…”周志远的声音有些干涩,“你确定要这么做?那里面…可能有关于爸…”
“我知道。”张晓云打断他,眼神复杂,“我也挣扎过。但赵局说了,在鼎盛查封的仓库里,已经发现了关于爸旧案的卷宗复印件,线索已经有了。那个秘密窝点里就算还有东西,顶多是些财物或者王建军更私密的犯罪证据,对我们追查爸的事,未必是关键。可对张翠翠来说,那是她下半辈子和孩子活下去的希望。志远,我们不是神,不能审判所有人。有时候,给一条生路,比赶尽杀绝…更需要勇气。”
周志远沉默了。他走到办公桌后,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陈旧的牛皮纸档案袋,封面上写着“周大海事故调查报告(副本)”。他粗糙的手指抚过那已经褪色的字迹,父亲那张模糊在记忆里的笑脸似乎又浮现眼前。仇恨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但妻子的话,像一捧清凉的水,浇在那火焰上,滋生出复杂的白烟。
良久,他合上抽屉,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看向张晓云:“你做得对。爸的事,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查。至于张翠翠…就按你说的办吧。希望她…真能重新开始。”
**与此同时,宁波城北,一个不起眼的老旧小区深处。**
张翠翠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劲。她按照记忆,七拐八绕地来到一栋几乎被爬山虎覆盖的筒子楼后面。这里堆满了废弃的杂物,散发着霉味。她在一堵看起来和周围无异的、布满污渍的砖墙前停下,蹲下身,手指在靠近地面的几块砖缝里仔细摸索。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砖块竟然被她抠了下来,露出后面一个极其隐蔽的、锈迹斑斑的小铁盒。打开铁盒,里面只有一把布满铜绿的黄铜钥匙,形状古旧奇特。
她拿着钥匙,走到筒子楼侧面一个几乎被杂物堵死的、通往地下室的窄小铁门前。锁孔已经锈死,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将钥匙插进去,用力一拧。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条缝,浓重的灰尘和阴冷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
张翠翠用手电筒照进去,光线驱散了门口的一小片黑暗。里面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窝点?这分明是一个精心打造的地下储藏室!面积不大,但四壁都做了防潮处理。靠墙立着几个厚重的保险柜,地上整齐地码放着几十个密封的防潮箱。角落里,甚至还有几个裹着防尘布的画框!
她心脏狂跳,走到最近一个打开的防潮箱前。手电光下,一片耀眼的金光差点晃瞎她的眼——里面竟然是满满一箱码放整齐的金条!
她又颤抖着手掀开另一个箱子的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散发着油墨味的崭新百元大钞!
张翠翠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电筒的光柱在满室的金光宝气中乱晃。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冲击着她。王建军!这个魔鬼!他到底搜刮了多少不义之财!而自己,竟然一直像个傻子一样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狂喜、愤怒、后怕、还有一丝张晓云给予的生路带来的复杂感激,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她捂着脸,压抑的哭声在空旷冰冷的地下室里幽幽回荡。许久,她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异常冷静。她仔细地、贪婪地扫视着这个地下宝库,一个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几天后,启航公司。**
周志远和张晓云正在查看新投标的港口物流园设计图。张晓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寥寥几字:
**“房已定,谢生路。珍重。翠。”**
张晓云看着那条短信,久久没有言语。她走到窗边,望向远方灰蓝色的天际线。她知道,张翠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条沾满罪恶和血泪的生路,她踏了上去。未来如何,无人知晓,但至少,此刻,一个绝望的母亲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有了一方可以遮风挡雨、真正属于自己的屋檐。而她们启航的天空下,新的蓝图正在徐徐展开。王建军的阴影依然笼罩,但生活的齿轮,已经带着伤痛和希望,再次沉重而坚定地向前转动。
楼下,一辆不起眼的旧货车缓缓驶离。车厢里,张翠翠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背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张崭新的房产证。她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启航大楼,眼神复杂,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决然。车窗外,是通往未知的、属于她张翠翠一个人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