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巨大的玻璃幕墙外,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着穹顶,仿佛巴黎那场冷雨的延续,阴郁而绵长。国际航班到达口人流涌动,接机的人们脸上洋溢着期待与喜悦,唯有其中一人,显得格格不入。
周家的专职司机老陈,穿着一丝不苟的制服,笔挺地站在出口显眼处,目光在涌出的人潮中精准地搜寻着。当看到周健的身影时,他立刻快步迎了上去,脸上的职业性微笑却在下一秒凝固了。
他从未见过大少爷这般模样。
周健穿着一身高级定制的西装,但此刻西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被雨水浸透后又风干的痕迹依稀可见。他头发凌乱,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一双原本锐利深邃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疲惫不堪的躯壳。他推着行李车,动作机械而迟缓,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全力。
“少爷,”老陈赶紧接过行李箱,担忧地打量着周健毫无血色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没事吧?不是不舒服吧?”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关切。
周健像是没听见,目光没有焦点地掠过老陈,径直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隔音罩中。
老陈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多问,连忙推着行李车跟上。他看着周健沉默地坐进车后座,闭上双眼,头靠在椅背上,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绝望和颓丧。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重压抑,老陈默默打开了暖风,驱散着从周健身上带来的那股湿冷寒气。
黑色的豪华轿车无声地滑入机场高速的车流中,窗外的雨幕为繁华的上海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车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刮器规律摇摆发出的微弱声响,以及周健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老陈透过后视镜,几次瞥见周健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眼睫,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车开得更稳了些。
陆家嘴,周氏庄园。
汽车缓缓驶入气势恢宏的铁艺大门,穿过精心修剪的园林,最终在主宅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前停下。雨似乎下得大了些,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
老陈刚停稳车,正准备下去拿伞,后座的周健已经猛地推开车门,径直下了车,毫不在意地步入雨帘之中,仿佛这冰冷的雨水能冲刷掉些什么。
“少爷!伞!”老陈急忙拿着伞追下去。
周健却恍若未闻,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早已听到动静的佣人赶紧从里面打开了门。
客厅内,温暖明亮,奢华典雅。母亲张晓云正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时尚杂志,听到脚步声,她笑着抬起头:“回来啦?怎么这么快就……”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张晓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被惊愕和心疼取代。她猛地站起身,看着如同从水里捞出来、失魂落魄、一点精神劲都没有的儿子,快步走上前。
“小健!你这是怎么啦?”张晓云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焦急,她伸出手想碰碰儿子的脸颊,却又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和绝望逼停,“出什么事了?你不是出国去送念安了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念安呢?你把她平安送到学校安顿好了没?”
她一连串的问题像雨点一样砸过来,充满了母亲的关切和疑惑:“明天你弟弟妹妹就要出发去美国了,还说要去哈佛和念安汇合,顺便一起玩玩呢……”
周健仿佛被“念安”这个名字刺痛,一直低垂着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母亲,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深不见底的痛苦。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试了几次,才用一种极其嘶哑、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声音,破碎地说道:“妈……念安……她不要我了。”
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张晓云彻底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你说什么?念安不要你?这怎么可能?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周健没有再说话,只是颤抖着手,伸进自己湿冷西装的内袋里。他摸索了半天,才极其缓慢地、珍重又痛苦地掏出一张被小心折叠、但边缘仍因湿气而有些发皱的纸条。
那动作,仿佛掏出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他一颗被捏碎的心。
他将纸条递给了母亲。
张晓云狐疑地接过来,展开。当她看清上面那清秀却凌乱无力、仿佛带着泪痕的字迹时,她的脸色瞬间变了。
【对不起。我无法面对你,更无法面对周伯伯和张阿姨。请不要再找我了好吗。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求你了。回去吧。】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却字字如刀。
“这……这是念安写的?”张晓云的声音也开始发颤,她抬头,紧紧盯着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是谁把当年的事都告诉了她?!”
她了解念安那孩子,如果不是发生了天塌下来的大事,绝不会用这种语气写字条,更不会决绝到连小健、连他们周家都彻底推开。
周健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眼中翻涌着痛苦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愤怒。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名字,带着冰冷的恨意:“是许薇……和她的妈妈,林美娟。”
他没有多说,但张晓云瞬间就明白了。许薇对周健的心思,林美娟那股子攀附不成便想毁掉的阴暗心理,她不是不清楚。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她们竟然敢、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情!竟然去伤害念安!
“她们……她们怎么敢!”张晓云气得浑身发抖,保养得宜的脸上染上怒意,“她们把那些腌臜事都翻出来,这不是要那孩子的命吗?!”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周志远穿着一身家居服,正从书房下来,显然也被楼下的动静惊动了。他看到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大儿子,和拿着张纸条气得发抖的妻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小健怎么这副样子回来了?”周志远的声音沉稳,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张晓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将纸条递给他,声音带着哽咽:“志远,你看!念安……念安留下这个走了!是林美娟和许薇那两个女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当年的事都告诉了她!”
周志远快速浏览完纸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无比。他久经商场,什么风浪没见过,立刻洞察到这背后的恶意和可能引发的风暴。他看了一眼几乎被击垮的儿子,没有像女人那样去安慰,而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纸条攥在手里,目光如炬地看向周健,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男子汉大丈夫,站在天地间,遇到事,可以痛,可以难,但不能就这么垮了!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为了儿女私情,就值得你把精气神都丢了吗?”
周健身体一震,却依旧低着头。
周志远的语气缓和了一丝,但依旧严厉:“有些事情,发生了,躲是没用的。颓废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真相,误会,心结——这些都要靠你自己去弄清楚,去解决!你在这里躺平了,念安就能回来吗?那些背后搞鬼的人就会收手吗?”
他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周健的心上。
周健猛地抬起头,眼中死寂的深潭里,似乎被砸出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爸,我……”他的声音依旧沙哑。
“回房间!”周志远命令道,“把自己收拾干净,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等你的脑子清醒了,不再是这一团乱麻的时候,再想该怎么办!周家的人,没有轻易认输的!”
周健看着父亲严厉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关心和期望的眼神,又看了看母亲焦急心疼的表情,那颗仿佛已经冻结的心脏,似乎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和……力量。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父母,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重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虚无地,朝着楼上的卧室走去。
他真的回到了房间,没有开灯,直接将自己摔进了柔软的大床里。房间里弥漫着他熟悉的气息,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宁。黑暗中,巴黎街头那绝望的一幕幕,念安字条上那冰冷的字句,父亲严厉的话语,母亲心疼的眼神,许薇和林美娟可爱得意的面孔……所有的一切在他脑中疯狂交织、撕扯。
极度的精神疲惫和身体透支最终战胜了一切,他陷入了昏沉却又不得安宁的睡眠之中。
整整两天,他几乎没有踏出房门一步。佣人送来的食物原封不动地端出来,他只是偶尔喝点水。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或者蜷缩起来,仿佛要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他像是在一片无尽的黑暗心牢中挣扎,反复咀嚼着痛苦,却又在绝望的谷底,隐约触摸到一丝不甘和父亲话语中那份沉重的责任。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不能失去念安。
他更不能让那些伤害她、摧毁他们的人得逞。
这场漫长的颓废,并非终点,而是一场无声的、痛苦至极的蜕变前夜。窗外,上海的雨还在下,冲刷着这座城市,仿佛也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