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中心的穹顶洒下柔和的仿自然光,林兰蜷缩在特制的重力适应舱内,像一株被骤移至沙漠的苔藓。她的指尖死死抠住舱壁,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这是三十年地心囚居留下的本能,仿佛松开手便会坠入那片永恒的熔岩黑暗。“声波频率降至40赫兹,光敏指数维持在3级!”主治医师压低声音下令,助手们如精密仪器般无声移动。当最后一道隔离罩升起时,林兰猛然抽搐,喉间溢出幼兽般的呜咽。三十年的死寂中,最尖锐的噪音不过是地壳挤压岩层的闷响,而此刻医疗仪器的滴答声于她而言不啻惊雷。
我隔着单向玻璃凝视她,掌心沁出的冷汗浸湿了攥了三十年的工作牌。牌上“地航员陈默”的字迹早已被磨得模糊,唯有那道横贯卡面的裂痕依旧刺目——那是“落日六号”失联当晚,我在控制台前徒手掰断证件留下的。此刻林兰肩胛骨突兀的轮廓透过病号服显现,像两片即将折断的蝶翼。当护士试图替她注射营养剂时,她突然暴起,针头在挣扎中划开我的手臂,鲜血滴落在她苍白的腕间。“……警报?”她瞳孔骤缩,仿佛回到地心舱内氧气濒临耗尽的时刻。我任由鲜血流淌,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是生命,林兰。这是活着的证明。”
康复如同一场残酷的解剖。神经重塑治疗需将她的意识反复投入虚拟地心舱,再强行拽回现实。某次治疗中,林兰突然扯下感应头盔,蜷在墙角呕吐不止。“那里有硫磺味……”她盯着虚空喃喃,“熔岩流正在侵蚀b3舱壁,我必须重启防护盾……”心理医师示意暂停,她却自己捡回头盔扣上:“继续。废墟里爬出来的人,没资格害怕影子。” 她的复健数据震撼了整个医疗组——仅用两周便重建小脑平衡功能,肌肉再生速度超常人三倍。“地心高压环境重塑了她的基因表达。”基因学家指着屏幕上跃动的端粒酶活性数据,“她的细胞在燃烧自己换取生存,像即将熄灭的恒星最后的光爆。”
当林兰第一次独立行走时,我推着她来到观测台。悬浮窗外,新落成的“星链方舟”空间站正掠过近地轨道,十二组太阳能帆板如钻石羽翼舒展。“那是‘曙光计划’的旗舰。”我将控制平板递给她,“用你带回的地心数据改造的聚变引擎,能让它航行至柯伊伯带。”她将掌心贴上玻璃,舷窗倒影中,她的眼睛与空间站的导航灯同时亮起。
庆功宴的香槟塔堆叠如水晶山峰时,林兰消失了。我在天文台穹顶找到她时,她正用裸眼观测木星风暴。“他们在宴会厅播放地心营救纪录片。”她递给我一只观测目镜,“可这里才有真实的深渊。” 望远镜里,木卫二的冰壳裂缝中渗出蓝绿荧光。“像不像地幔柱的辉光?”她指尖轻敲玻璃,“当年若有多一组深潜探测器……”
话音未落,警报红光撕裂夜空。空间站发来紧急通讯:一颗搭载地心采样舱的返回器轨道失控,即将坠入太平洋!“采样舱里是高压地核物质!”总工程师的吼声伴随电流杂音炸响,“撞击会导致链式地壳反应!” 控制中心乱作一团,林兰却突然冲向中控台。她扯掉高跟鞋,赤脚踏上压力感应区,手指在三维星图上划出残影。“返回器编号St-7,启用备用编码频段。”她报出一串三十年前的旧密码,“把深潜舰的陀螺仪协议覆盖给它!” 众人愕然中,屏幕上的返回器突然校正角度,坠入预设安全区。
“你怎知道……”我的话被她的动作打断。她褪下病号服,露出后背纵横交错的伤疤——那是地心辐射留下的图腾。疤痕中央,一枚金属接口泛着冷光。“‘落日六号’的神经直连接口。”她将数据线插入自己脊椎,“我带着整个地心数据库回来,现在该把它还给星空了。” 观测台外,火星载人飞船“赤霄号”缓缓转向,舷窗灯光在夜色中明灭如呼吸。
总控台缓缓升起“领航员授权书”的全息投影。林兰染血的手指悬在确认键上,忽然回头望我:“当年你救我出来时,说这是人类对英雄的承诺。”她的笑容映着星海,“现在轮到我了——不是英雄的谢幕,是幸存者的远征。”
夜风卷起数据纸页纷飞如雪,签名笔迹在屏幕上洇开,像地幔深处涌出的第一缕熔岩。发射倒计时的蜂鸣声响彻航天港,而她的脉搏正与飞船引擎的初啼共振成同一频率。
星尘为碑,深渊作证
林兰的伤疤下埋着地心三十载的刻度,
细胞里奔涌着未冷却的熔岩;
当人类在庆功宴上雕刻冰雕,
她已把神经末梢系上飞船的舵盘。
幸存者从不为缅怀废墟停留——
他们拆下自己的骸骨作桥,
此岸是凝固的黑暗,
彼岸正升起燃烧的星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