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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平西侯府的书房,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寂静世界。时值深冬,窗外是西京特有的、铅灰色的天空,光线透过高丽的窗纸漫射进来,给屋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沉郁的调子。庭院里,几株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地指向苍穹,像绝望的手臂。偶尔有风穿过廊庑,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卷起墙角几片顽固不肯离去的枯叶,打着凄凉的旋儿,更添几分深入骨髓的萧瑟。

书房中央,上好的银霜炭在紫铜盆里静静地燃烧,偶尔“噼啪”一声,爆起一簇耀眼的火星,旋即湮灭成灰。这短暂的光亮,恰好映照在戚睿涵半边脸庞上,明暗交错,将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与震惊勾勒得愈发清晰。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封刚刚由秘密渠道送达的绢信,那轻薄的丝绢,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连指节都显得有些僵硬。

信上的字迹潦草狂乱,墨迹深浅不一,显是书写者在极度恐惧、紧张或愤慨的情绪下,仓促写就。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戚睿涵的眼底:

“……其人效工部,得鞑酋信重,竟于密营之中,以掠获之汉民活体试‘绿气’、‘褐气’。其气色异,味辛辣,吸之则肺腑如焚,涕泪交迸,顷刻间面目青紫,窒息立毙,惨状难以言表,观者无不股栗。又倾工巧之才,制‘连珠铳’,可续发弹丸十余而不绝,声若骤雨;更造‘轰天雷’,其声震野,裂石崩云,威力远胜红衣大炮……观其行止,已非复昔日同窗,心性大变,阴沉酷烈,甘为虎作伥,尤以屠戮汉民、献策攻明为晋身之阶,竟得鞑酋擢拔,出入帷幄……”

信中没有明言“其人”是谁,但字里行间那熟悉的影子——对工科知识的精通、性情的大变、对汉人同胞毫无怜悯甚至以虐杀为乐——除了那个与他一同坠入这个时空,却走向截然相反道路的张晓宇,戚睿涵想不出第二人。

他缓缓放下绢信,动作迟滞得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成一团翻滚的白雾,旋即消散无踪。然而,胸膛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连心跳都变得异常艰难。一种混合着愤怒、痛心、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的情绪,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睿涵,何事忧心?”一个清越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沉寂。董小倩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走进来,步履轻盈。她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道袍,虽在侯府安定下来,这身行头却似成了她的一种习惯与标志,衬得她身姿挺拔,平添几分出尘的英气与疏离。她目光敏锐,立刻察觉到戚睿涵神色不对,那是一种她极少在他脸上看到的、近乎失魂落魄的凝重。她的视线扫过案上那封展开的绢信,没有立刻去拿,只是将温热的定窑白瓷茶盏轻轻放在戚睿涵手边,柔声道:“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戚睿涵没有去碰那茶盏,只是将绢信推到她面前,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你看看这个……我们,还是太天真了。低估了他的恨意能发酵到何种地步,也高估了……人性的底线。”他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无力。

董小倩拿起信纸,指尖能感受到丝绢那微凉的质感。她垂眸,快速而仔细地浏览起来。起初,她的表情还带着疑惑,但随着阅读的深入,秀美的眉头渐渐蹙紧,如同笼罩了一层寒霜。信中所提“绿气”、“褐气”具体为何物,她并不完全明了,但“以活人试”、“吸之立毙”、“惨状难以言表”等字眼,已足够在她脑海中勾勒出地狱般的场景,让她脊背微微发凉。至于“连珠铳”、“轰天雷”,光听名号便知是远超如今大明和顺军装备的、极其厉害的杀伐利器。

“这张晓宇……”董小倩放下信纸,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难以遏制的厌恶,有对同室操戈的悲哀,更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物伤其类的惋惜,“他竟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制作如此有伤天和的武器,以同胞血肉铺就晋升之途,他……岂不怕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天道?”戚睿涵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词语,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他端起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仿佛那股寒意是从心底蔓延出来的,“在他心里,恐怕只有燃烧的仇恨和攫取权力的欲望才是真实不虚的。是,他受过苦,遭过难以想象的难。鳌拜圈地,害他家破人亡,又将他双腿打残,那种从身体到精神的极致折磨,我虽未亲历,但能想象,那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智,扭曲他的灵魂。”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无力感,“但是……但是这绝不能成为他反过来将更残忍的屠刀挥向无数无辜者的理由。你看看他现在做的,活体实验,毒气屠杀……这和当初迫害他的鳌拜之流,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不,甚至更甚,他是在用更‘高效’,更‘科学’的手段去行恶!”

他的话音未落,脑海中已不由自主地、无法抑制地浮现出另一个时空课本上、纪录片里记载的恐怖影像:那些戴着丑陋防毒面具、在堑壕中挣扎的士兵,那些在无形毒雾中痛苦扭曲、继而成片倒毙的身影,还有那臭名昭着的731实验室里,那些被剥离了人性、仅作为实验材料存在的同胞……那些他曾以为遥远而陌生、只属于历史尘埃的罪恶,此刻却因张晓宇的行为,陡然间被拉近,变得无比真切而冰冷。他甚至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信纸,嗅到那来自另一个时空、混杂着化学制剂和血腥气的、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这种跨越时空的罪恶连接,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他这不是在复仇,他这是在自我毁灭,是彻底的疯狂。还要拉着无数不知情的人一起坠入深渊,为他陪葬。”戚睿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源自现代文明道德观被彻底践踏时所引发的本能战栗,“那些毒气……那是连魔鬼都要忌惮三分、被视为禁忌的武器,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还有那‘轰天雷’,若真是我想的那种基于高级炸药的东西……”他没有再说下去,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用力按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想将那些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董小倩沉默了片刻。她能感受到戚睿涵话语中那份超越了这个时代理解的深刻恐惧。她走到他身边,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将手轻轻按在他紧绷的肩膀上。她的手掌不算温暖,甚至带着一丝修道之人的清冷,却奇异地传递出一种稳定而坚韧的力量。“他选择了他的路,一条注定充满血腥与诅咒、背离人伦的不归路。而你我,选择了另一条。既然道路已然分歧,如同参商永隔,那么兵戎相见便是迟早之事,无可避免。”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通透,“古语有云,‘多行不义必自毙’,此乃天道常理,亘古不变。纵然他一时得势,倚仗邪术诡器猖獗,终究是镜花水月,难逃覆亡之局。人心向背,方是根本。你现在于此愤慨痛心,亦是徒耗精神,当思虑切实的应对之策才是正理。”

她的安慰理性而清醒,并未能完全驱散戚睿涵心头的沉重阴霾。他知道董小倩说得对,理智上他无比清楚,对张晓宇这个已然堕入黑暗的昔日同窗,任何形式的惋惜、愤怒甚至辩论都已毫无意义,纯粹是情感上的浪费。但情感上,那种源于共同来自现代的记忆所带来的冲击,以及对于一个曾经熟悉的生命竟能堕落至斯所产生的强烈痛心与荒谬感,依旧顽固地萦绕不去,啃噬着他的内心。

那不仅仅是需要消灭的敌人,那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与他有过交集、甚至因自己的同学而彼此敌视竞争的人——尽管过去关系不和,但那终究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带着青春躁动的普通矛盾,与眼前这封信所揭示的、冷血残酷的罪行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应对之策……”戚睿涵喃喃道,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封绢信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谈何容易。我们未来要面对的,不仅是原本就骑射精锐、悍勇无比的八旗劲旅,现在可能还要加上……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热武器,和那防不胜防的……化学武器。”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对董小倩而言完全陌生的词汇,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但也从她瞬间了然的神情中知道,她已明白这绝非善物。

“我们现在得到的情报还是太模糊了。只知道他在研制,可能取得了进展。但具体到了什么程度?毒气的制备规模、储存地点、施放方式?连珠铳的射速、精度、持续作战能力?轰天雷的爆炸当量、投掷手段?我们一无所知。在这种信息黑洞面前,一旦遭遇,我们只能被动接招,而那个代价……恐怕会超乎我们所有人的想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在未来的某片战场上,明军或顺军将士在陌生的武器面前成片倒下的惨烈景象,心头愈发沉重。

就在书房内的气氛因这封密信而显得格外凝滞,炭火盆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时,门外传来了沉稳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铠甲叶片相互摩擦发出的轻微铿锵声由远及近。吴三桂未等亲兵通报,便直接推门走了进来。他一身戎装未卸,玄色铁甲上沾染着操练后的尘土与寒霜,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更深层次的、难以纾解的郁结之色。他带来的寒气瞬间冲淡了书房内原本就不算浓厚的暖意。

“元芝,”他唤了戚睿涵的表字,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案上那封显眼的绢信,以及戚睿涵和董小倩脸上未能完全掩饰的沉重面色,略一沉吟,浓黑的眉毛微微挑起,“看你们这般神色……可是东边那个姓张的小子,又搞出了什么幺蛾子?还是多尔衮那边,有什么新的动向?”他的直觉一向敏锐,尤其是对北方的威胁。

戚睿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种无力与愤懑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振作精神。他将绢信递给吴三桂,语气沉凝:“长伯兄请看吧。是我们的‘老朋友’张晓宇,他在清虏那边,果然是‘不负所望’,搞出些了不得的、堪称丧心病狂的东西。”话语中带着浓浓的讽刺。

吴三桂接过信,他阅读的速度很快,目光锐利如鹰隼,逐字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描述。他那张历经风霜、刻满了岁月与战火痕迹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恢复成一贯的沉静,只是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深邃、锐利,隐隐有寒光闪烁。“毒气……吸之立毙……连珠火铳……声若骤雨……轰天雷……裂石崩云……”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而骇人的词句,半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冷哼,“哼,倒是真小瞧了此子。身残志坚?屁话,是心术不正,走了邪魔外道。以此等鬼蜮伎俩、戕害生灵之物媚上,纵然能得鞑酋一时之宠,也难登大雅之堂,更非堂堂正正取胜之道。我辈军人,纵是马革裹尸,也羞于与此等行径之人为伍!”

他虽是武将,讲究的也是排兵布阵、正兵对决,对于这种过度依赖奇巧淫技、尤其是以阴毒之物大规模伤人的手段,从心底里感到鄙夷和不屑。这违背了他所认知的战争“规矩”和“荣誉感”。但他毕竟是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宿将,深刻的实战经验告诉他,战场上,单纯的鄙夷和道德批判,并不能抵消敌人手中利器带来的实实在在的死亡威胁。他的眼神在鄙夷之下,隐藏着更深的凝重。

“此事确需高度警惕,尤其是那劳什子毒气,无形无质,防不胜防,若用于攻城或狭路之战,恐我军未接战便已溃乱。”吴三桂将信纸重重放回案上,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愈发沉郁,“不过,元芝,小倩姑娘,眼下我们有一件更近在咫尺、更为棘手的麻烦事,迫在眉睫。”

戚睿涵和董小倩闻言,都立刻将目光聚焦到他身上,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吴三桂大步走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幅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向江淮一带,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南京朝廷,来了新的旨意。褒奖我等此前太原、大同之战功,赏赐了些许银帛,然后——令我等即日整备兵马,准备参与淮安、凤阳方向的抗清战事。”

戚睿涵闻言,初时眉头稍展。联合抗清,集中力量打击清军主力,这本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努力奔走、试图促成的战略方向。若能实现南明、大顺残部及各路义军的联合作战,统一指挥,无疑能极大增强抗清力量。“这是自然,淮凤之地乃江淮屏障,至关重要。联军作战,方能集中力量,予南犯之清虏主力以迎头痛击……”他话未说完,便看到吴三桂脸上那抹讥诮的、带着浓浓寒意的冷笑,心中顿时一沉。

“联军?元芝啊元芝,你还是把南京那些衮衮诸公想得太好了。”吴三桂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懑,“旨意里说得可是明明白白,此次淮凤会战,以南京明军中央军高弘图、刘肇基部,以及江北四镇剩余那些还能调动的兵马为主力。而我们,我们这支由大顺军改编的虎贲军第八路军,还有我麾下的关宁旧部,”他的手指猛地从江淮地区向北移动,重重地点在山西西南部,“被指派移防至山西潞安、大同一带,与阮大铖、田仰、左良玉诸部,‘协同防守’,美其名曰,抵御可能自宣府、大同方向南下的清军偏师!”

“什么?”戚睿涵猛地站起身,因动作过急,带得身下的梨花木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紧紧盯着地图上山西的位置,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吴三桂,“让我们去山西?和阮大铖、田仰、左良玉他们一起‘协同防守’?”这个消息,比刚才得知张晓宇研制新式武器,更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近乎荒唐的窒息感。

董小倩也瞬间蹙紧了秀眉,她对阮大铖、田仰、左良玉这几位的“赫赫威名”亦是如雷贯耳。

阮大铖,阉党余孽,钻营拍马、结党营私是好手,军事才能几近于无;田仰,庸碌无为,贪生怕死,遇事首鼠两端;左良玉,虽称悍将,但骄横跋扈,难以节制,保存实力、扩张地盘才是他的第一要务。这几位在明末官场和军阀体系中,可谓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逃跑主义”和“军阀作风”的集大成者。让他们去对抗如狼似虎、且极可能已经装备了张晓宇研发的新式恐怖武器的清军?这无异于将羊群送入虎口,而且还是把看守羊圈的职责交给了狐狸和豺狼。

吴三桂重重一掌拍在地图旁的硬木桌案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茶盏盖碗跳起,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撞击声。“可不是么,说什么我部熟悉山西地形,关宁铁骑擅守隘口……通通都是他娘的屁话,冠冕堂皇!”他额角青筋微微凸起,显然怒极,“分明是嫌我们出身‘流寇’,是土包子,不配与他们那些‘正统’官军并肩作战,怕我们抢了风头,分了功劳,更怕我们趁机坐大,尾大不掉。所以干脆来个调虎离山,把我们打发到山西那个他们眼中的‘次要’方向,再跟阮大铖、田仰、左良玉这几个闻鞑子而色变、遇强敌则望风而逃的货色捆在一起。什么狗屁‘协防’,实则就是排挤、提防、借刀杀人。想让我们在山西和清虏拼个两败俱伤,他们好在淮凤摘桃子!”

他胸中的怒气勃发,如同实质的火焰,让书房内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灼热起来,压过了炭火带来的微弱暖意。戚睿涵直到此刻,才完全明白吴三桂为何一进来就面带郁色,为何如此愤懑难平。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战术分配问题,这是南明朝廷内部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党争余孽和对非嫡系力量的极度不信任,在民族危亡关头依旧赤裸裸上演的丑恶剧码。

戚睿涵只觉得一股冰火交织的荒谬感直冲头顶,让他一阵晕眩,几乎想放声大笑,讽刺这历史的惯性与现实的残酷,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起历史上南明弘光朝廷内斗不休、军阀倾轧、直至最终土崩瓦解的惨痛教训,本以为在这条因他们干预而略有不同、提前形成了抗清民族统一战线的时空线上,这种令人窒息的内耗和愚蠢的猜忌能够有所缓解。没想到,它依旧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甚至可能因为他们的“活跃”和“战功”而变本加厉。

“他们……”戚睿涵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疼,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嘶哑,“他们是不是忘了,就在不久之前,是谁在太原城下抬棺死战,八千西京子弟血染城垣,寸土不让?是谁在大同外围巧妙设伏,你我与李过将军三军合力,方才击溃阿库拉,稳住北线?如今北直隶、山东、河南大片膏腴之地沦陷,清虏主力磨刀霍霍,多尔衮野心勃勃,随时可能三路甚至多路并进,南下牧马。值此存亡之际,他们不想着如何摒除成见,集中所有能战之精锐力量,选择有利战场予敌重创,反而在这里大搞门户之见,排挤真正能与清虏野战争锋的部队?把山西这等连接西北、屏蔽中原的战略要地,交给阮大铖、田仰、左良玉这几位‘常败将军’?这……这简直是自毁长城!不,是亲手拆掉这最后一道屏障!”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而略微提高,带着深沉的痛心和愤懑。这种来自“自己人”背后的算计和掣肘,比面对正面之敌的明枪明炮,更让人感到心寒与无力。

吴三桂冷哼一声,笑容里的讥讽与悲凉意味更浓,如同浸透了腊月的寒冰:“自毁长城?他们何曾真正将我们视为‘长城’?在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阁老、勋贵眼里,我们始终是心腹之患,是不得不暂时利用以御外侮的国贼与流寇。若非元芝你当初在南京敲登闻鼓、闯内阁,豁出性命以‘摄魂鉴’中展示的未来神州陆沉之惨状说动马士英、史可法二位,后又冒死设计从清营救出左懋第等被俘官员,挣得些许‘忠义’之名,恐怕他们连这看似‘协防’实为流放的机会都不会给我们。他们巴不得我们和清虏在前线拼个两败俱伤,他们好坐收渔利,甚至……背后捅刀!”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混含着愤怒与无奈的决绝:“然而,恼火归恼火,如今这毕竟是南京朝廷以皇帝名义发出的明旨。大义名分在上,如同枷锁。若我等此刻抗命不遵,或是拖延推诿,岂不是正好授人以柄,坐实了他们心中那‘跋扈不臣’、‘心存异志’的猜忌?届时,各种弹劾奏章必定如雪片般飞入南京,这刚刚勉强形成的、脆弱不堪的抗清统一战线,恐有顷刻崩塌之虞。史阁部、马阁老纵然有心维护,知晓其中利害,怕也难堵朝堂上那帮清流言官的悠悠众口,难敌钱谦益、王铎等人之流的鼓噪!”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沉默。只有铜盆中的炭火,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微弱,只剩几点暗红色的余烬在灰白中顽强地闪烁,仿佛象征着眼下岌岌可危的局势。光线愈发黯淡,使得房间角落里的阴影逐渐扩大、弥漫开来。窗外,风声更紧了,呼啸着掠过屋檐,吹得窗棂格格作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哭泣,更衬得室内的宁静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令人心悸的压抑。

戚睿涵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巨幅舆图上。代表着清军控制区域的巨大靛蓝色块,如同不断扩散的瘟疫,从北方蔓延而下,触目惊心。而山西那片即将被他们派去的、被南京朝廷视为“次要”的黄土高原,其战略地位实则关乎整个北方战局的稳定,一旦有失,清军便可西侵关中,南叩中原,将抗清势力分割包围。

再看那封关于张晓宇和其恐怖造物的密信,仿佛一道来自未来的黑色预言,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战争,其残酷程度将远超这个时代任何人的想象。前有强敌磨刀霍霍,暗藏超越时代的毒牙;后有“友军”猜忌掣肘,步步惊心,处处陷阱。

这一刻,戚睿涵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穿越者的身份,或许带来了一些先知和知识,但并未给予他们随心所欲、扭转乾坤的绝对力量。他们依旧被牢牢束缚在这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随波逐浪,面对着人性的极端复杂、各方势力的残酷倾轧和战争这台巨大绞肉机的无情碾压。而张晓宇的彻底黑化、不择手段,与南明朝廷内部根深蒂固的腐朽、内耗和短视,如同两面巨大而冰冷的、布满锋利荆棘的墙壁,正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向着他们挤压而来,令人窒息。

漫长的沉默之后,戚睿涵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藏着如同深海暗流般更为坚定、更为决绝的力量,那是一种认清了现实残酷后,反而被激发出的斗志。

“既然如此,”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锐利,依次看过吴三桂和董小倩,“那我们就去山西。不仅要守住山西,还要打得漂亮,打出虎贲军和关宁军的威风来!我们要让南京朝廷看看,让天下人看看,在这国难当头之际,究竟是谁在真心实意地为国御侮,是谁在挽狂澜于既倒!也要让北边的鞑子,还有……那位‘张大师’知道,邪术诡器,或能逞凶一时,但浩然正气,人间正道,才是最终的依归!”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案上那封绢信,眼神变得冰冷如铁:“至于张晓宇……他的账,迟早要算个清楚明白。他所造下的孽,必须付出代价。但在跟他彻底清算之前,我们必须先想办法,千方百计地弄清楚他那些‘鬼东西’的底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他转向吴三桂,眼神中闪烁着思虑周详的光芒:“长伯兄,这道旨意,我们接。但不能就这么毫无准备、傻乎乎地一头扎进山西那个泥潭。关于北边的新情况,尤其是张晓宇弄出来的这些毒气和新式火器,我们必须立刻整理成详细文书,附上我们的分析和应对建议,一式两份,一份以最加密的渠道,火速密报给西安的李大帅,让他警惕并早做准备;另一份……”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想办法绕过兵部那些可能尸位素餐、甚至暗中使绊子的庸官蠹吏,直接呈送南京史可法阁老、以及与我们有过接触、较为明事的陈子龙大人处。有些警钟,必须敲响,哪怕他们最初未必全信,甚至认为是危言耸听,但种子必须种下。要让高层至少对此有所防备,不能在未来的战场上被打个措手不及!”

吴三桂看着戚睿涵,眼中的熊熊怒火渐渐被一种审慎的考量和由衷的赞同所取代。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就依元芝所言。我这就去前厅,安排接旨事宜,并开始部署移防山西的诸项准备,粮草、军械、路线,都需细细筹划。北边来的这封密信以及我们的分析文书,就劳烦元芝你亲自负责撰写和加密传递,务必谨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那片层峦叠嶂的山西山河,目光沉毅如磐石,带着百战老将的自信与决绝,“山西……呵呵,纵然那是龙潭虎穴,是各方势力交织的是非之地,我吴三桂既然当年敢引清兵入关,如今就敢再去闯上一闯。正好,去会一会阮大铖、田仰那些老‘朋友’,看看他们如今是何等嘴脸,更要亲自掂量掂量,鞑子的骑兵,加上那张晓宇弄出来的新把戏,究竟有几斤几两!”

董小倩默默地将那封带来一连串坏消息的绢信仔细收起,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信纸上那些惊心动魄、沾满血泪的字句,眼中最后一丝复杂的情绪也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清澈而冰冷的决然。无论前路是明枪还是暗箭,是沙场正面对决还是诡秘阴毒的化学烟云,她既已选择与他同行,心意便如磐石,绝不会在此刻有半分退缩。

书房外,西京的天空愈发阴沉晦暗,铅灰色的云层沉重低垂,仿佛凝固的铅块,随时可能承载不住重量,倾泻下一场铺天盖地的冬日暴风雪。然而,此刻在戚睿涵、吴三桂和董小倩心中都清晰无比地预感到,比自然界的风雪更为酷烈、更为凶险的,是那正在北地悄然凝聚、即将挟带着超越时代的科技与最原始罪恶席卷而来的战争阴云。而他们,即将踏入这风暴的最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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