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淑妃所居的绮兰殿,往日里是后宫中最富丽堂皇、也最富生气的所在之一。珠帘绣幕,香薰袅袅,宫女太监穿梭如织,时刻准备着迎合这位地位尊崇、圣眷正浓的妃嫔的每一个念头。然而,今日的绮兰殿,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低气压中。
殿内,价值连城的琉璃屏风映出的,是萧淑妃那张惨白失血、再无半点往日骄纵的脸。她身上穿着最寻常的藕荷色常服,发髻松散,连平日最爱的金凤步摇也弃置一旁。从清晨心腹太监连滚爬爬地带来父亲被明升暗降、家族势力遭重挫的惊天消息后,她就一直这样瘫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仿佛魂魄都已离体。
恐惧,如同最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不是蠢人,虽然骄横,但对宫廷斗争的残酷有着本能的认知。父亲那般根基深厚的人物,竟在一夜之间,被陛下以如此“体面”却致命的方式剥夺了实权,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陛下手中一定掌握了足以将萧家满门抄斩的铁证!之所以没有发作,不过是权衡利弊下的暂时隐忍,是帝王心术的展现。
那下一步呢?陛下会如何对待她这个萧家的女儿?废黜?打入冷宫?还是……更可怕的下场?她想起了历史上那些失势后妃的凄惨结局,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往日里依仗着家族势力在宫中颐指气使、甚至屡次构陷武媚的画面,此刻都成了催命的符咒,让她不寒而栗。
“娘娘……您用点燕窝粥吧……”贴身大宫女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盏白玉盅,声音颤抖地劝道。
“滚!都给我滚出去!”萧淑妃猛地一挥袖,将玉盅打翻在地,温热的粥羹溅了一地,也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谁都不许进来!谁也不许打听!告诉外面的人,本宫……本宫身子不适,要静养!谁也不见!”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蜷缩在榻上,对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充满了惊恐。往日巴结奉承的嫔妃们送来的问候帖子,看也不看就命人烧掉;甚至连皇后那边循例派人来探问,她也只敢让宫女隔着门帘回话,称病不敢面见。她彻底龟缩了起来,往日的气焰荡然无存,只求能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侥幸保全性命。
与绮兰殿的死寂惶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武媚所居的芷兰轩。这里陈设依旧简朴,但空气中流动着一种沉静而敏锐的气息。
武媚自然也第一时间得知了朝堂上的巨变。她没有像寻常宫嫔那样幸灾乐祸,或是急于打探细节,而是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依然挺立的青竹,沉思了许久。
她的心中,有波澜,但更多的是冰冷的明晰。东方墨暗中传递的零碎信息,李治偶尔流露的担忧,以及皇帝近来情绪的微妙变化,在此刻都与萧家的倒台串联了起来。她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推动,而这只手,很可能就属于那个月下赠玉、许下千年之约的人。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涌上心头,但旋即被她压下。
更让她在意并深入思索的,是皇帝处理此事的手段。如此滔天大罪,竟能以这般看似温和、实则致命的方式解决,最大程度地减少了朝堂震荡。这让她对“权力”的理解,踏入了一个更深的层次。权力,不仅仅是生杀予夺,更是平衡、制衡、以及在最复杂的局面中,实现自身意志的艺术。陛下此举,堪称一堂顶级的帝王术示范课。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是危机,更是机遇。萧淑妃的失势,必然在后宫留下权力真空,也会让皇帝心情复杂——既有铲除内患的快意,恐怕也有对政局动荡、身边人背叛的疲惫与失望。
“此时,争宠炫耀是为下策,落井下石更显愚蠢。唯有沉静,唯有体贴,方能入心。”武媚轻声自语,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她并没有刻意去接近皇帝,反而比平日更加低调,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几乎足不出户。但她做了两件事。
其一,她通过可靠的宫女,了解到陛下因连日操劳国事、加之此事心境郁结,胃口不佳,夜间难以安眠。她便不再像以前那样进献华丽的诗赋或巧思的玩物,而是亲自(避开耳目)到小厨房,用一些安神补气的寻常药材,搭配清淡的食材,精心熬制了简单的羹汤或药膳,然后只让身边最沉默寡言的小太监,在陛下独处休憩的间隙,悄无声息地送去,不留名号,只说是一位宫人感念陛下辛劳的一点心意。东西寻常,但那份恰到好处的关怀和绝不邀功的姿态,反而更能触动人心。
其二,在一次难得的、气氛沉闷的御前侍奉(或许是李世民想换换心情,召了几位平日觉得安静的才人陪同用茶)时,李世民或许是心有所感,望着殿外萧瑟的秋景,无意间叹了一句:“都说帝王手握乾坤,可有时,这乾坤之重,牵绊之多,亦非常人所能想象。便是明知有蠹虫啃噬栋梁,亦不能轻易挥斧,怕的是大厦倾颓啊……”
殿内其他几位才人要么懵懂不知如何接话,要么吓得低头屏息。唯有武媚,在短暂的沉默后,声音轻柔却清晰地接口,她并未直接评论时事,而是仿佛顺着皇帝的话感慨般,引述了一句《道德经》:“陛下圣明。老子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太过,则焦灼;翻动太勤,则糜烂。以静制动,以柔克刚,或许正是其中至理。”她的话点到即止,既表达了理解,又暗合了皇帝此次处理萧家事宜的“静制”策略,更不着痕迹地宽慰了皇帝那不能“挥斧”的郁结。
李世民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武媚身上。他看到的是一张沉静秀美的脸,眼神清澈而坦然,没有谄媚,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透彻与安宁。在这纷扰繁杂、人人自危的时刻,这份沉静,如同一缕清风,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阴霾。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但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欣赏与深思,却没有逃过武媚敏锐的感知。
此后数日,李世民虽未明显表现出对武媚的特殊眷顾,但来芷兰轩附近散步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两次,偶尔也会随口问及她读什么书,有何见解。武媚每次都回答得从容得体,引经据典却绝不卖弄,更多的是倾听和适时的、不逾越本分的回应。
而另一边,萧淑妃的“病”似乎越来越重,彻底消失在了后宫众人的视野里。两相对比,一个惊慌失措,形同废妃;一个沉稳得体,静水深流。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武媚知道,自己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中,又稳稳地向前迈进了一步。她得到的,不仅是皇帝心中悄然提升的好感,更是一次极其宝贵的、关于权力本质与运作法则的切身感悟。这感悟,将比她得到的任何恩宠赏赐,都更加珍贵,也让她在通往那未知却注定不凡的未来道路上,脚步更加坚实。而那深藏于心的千年之约,也在这无声的宫廷博弈中,汲取着滋养,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