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的东端,陇山山脉的余脉在此渐次低伏,形成一道天然的巨大隘口。风声在这里变得不同,不再是关中平原那般带着湿润土腥气的和风,而是裹挟着远方戈壁沙尘的、干燥而锐利的朔风,呼啸着穿过山隘,发出如同古老羌笛般苍凉呜咽的声响。这里,是中原王朝力量向西延伸的最后一个坚实据点,也是通往那片更为广阔、神秘、也更为纷乱世界的真正起点。
青鸾(李明达)独立于隘口一侧的高耸山崖之上,布衣在强劲的山风中猎猎作响,仿佛随时欲乘风而去。她已在此站立了许久,目光越过脚下蜿蜒如带的官道,越过远方那片在春日阳光下依旧显得有些苍黄的大地,极目望向那天地交接的渺茫之处。
身后,是来时路。那条路连接着栎阳乡集的茶棚,连接着金城渡口的黄河惊涛,连接着陇西客栈里的纷纷议论,更连接着那座已然在记忆中开始模糊、却依旧沉重无比的长安城。那里,有她“薨逝”的诏书,有空棺盛大的丧仪,有刚刚落成、图画着二十四位功臣的凌烟阁,有她熟悉的父皇、兄长,以及那个名为“晋阳公主李明达”的一切过往。
风声在她耳畔咆哮,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逐渐沉淀、清明。凌烟阁的消息,如同最后一道无声的告别,斩断了她与那个世界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牵连。她不再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那个世界也以它的方式,彻底将她“埋葬”。
她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释然。
缓缓地,她解下了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巧的、绣着凤纹的旧锦囊——那是昔日宫中之物,或许是她下意识留下的、与过去唯一的实物联系。她凝视片刻,指尖在其上轻轻摩挲,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抛向悬崖之下。那一点鲜艳的色彩,在苍茫的天地间急速下坠,几个翻滚便消失在深谷的雾气与乱石之中,再无踪迹。
紧接着,她取下一直背在身后的长剑。粗布包裹被层层解开,精钢剑身在高原炽烈的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她以指轻弹剑身,长剑发出清越悠长的嗡鸣,与呼啸的风声应和,仿佛沉睡的龙吟终于在此刻苏醒。
她反手将剑鞘牢牢系紧在后背,右手紧握剑柄。剑锋并未出鞘,但那姿态,已是一往无前。
最后,她自怀中取出一个皮质水囊,拔开塞子。里面并非清水,而是她在上一处市集沽来的、最烈性的烧酒。她仰起头,澄澈而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滚入喉中,带来灼热的刺痛,却也点燃了胸腔中最后的热血与豪情。
一杯祭奠,那“死去”的晋阳公主,祭奠那深宫中的十五年岁月。
一杯敬自己,敬这挣脱枷锁、重获新生的青鸾,敬这前路未卜却无比自由的江湖。
酒尽,囊弃。
她抬手,用袖口用力抹去唇边残留的酒渍,动作干脆利落,再无半分属于公主的优雅。那双曾被宫廷规矩束缚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如同被雪山圣湖洗涤过的星辰,里面燃烧着对未知的渴望、对力量的追求,以及对那道青色身影执着追寻的火焰。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东方。长安,已在地平线之下,如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旧梦。
然后,她毅然转身,面朝西方。
那里,是河西走廊的深处,是敦煌的飞天壁画,是玉门关外的无尽沙海,是西域三十六国的异域风情,是吐蕃高原的凛冽寒风,是可能存在的“墨羽”踪迹,是……他所在的方向。
山风更烈,吹得她衣袂狂舞,发丝飞扬,几乎站立不稳。但她足下如同生根,体内《素心莲华决》的内力自然流转,稳住身形。她深吸一口那带着沙尘与自由气息的空气,感受着体内奔流的力量与手中长剑传来的坚实触感。
再无犹豫,也再无留恋。
青鸾振翼,剑指苍穹。
她纵身一跃,并非坠向深渊,而是如同翱翔的鹰隼,沿着陡峭的山坡,几个起落间便已稳稳踏上山隘另一侧的土地。步伐沉稳,速度极快,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化作一个坚定移动的黑点,迅速融入西行的人流与更为壮阔的风景之中。
身后,是旧时代的余晖与一座名为凌烟阁的丰碑。
前方,是属于自己的江湖,是等待书写的新传奇。
雏凤已远,青鸾西去。她的故事,将完全由自己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