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军的旨意如同解冻的春风,瞬间吹遍了唐军大营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这风带来的并非暖意,而是一种混杂着解脱、遗憾与归心似箭的复杂情绪。营寨之中,不再有攻城的喧嚣与备战的紧张,取而代之的是拆除营帐、收拾行装、清点辎重的繁忙景象。士卒们脸上大多带着即将归家的期盼,却也难免有人望着那座始终未能踏足的安市城,发出几声不甘的叹息。
御帐之内,气氛相较于之前的凝重,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庄重。李世民已卸下戎装,换上了一袭深色常服,正与李世绩、长孙无忌等核心重臣最后确认撤军的细节与回师后的部署。北疆军情如火,回程的路线、沿途补给、入京后的应对,千头万绪,皆需在銮舆启动前大致厘清。
待诸臣领命而去,帐内仅剩数名贴身内侍时,李世民揉了揉眉心,脸上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沉吟片刻,对身旁的王德低语了几句。不多时,一身利落劲装、外罩御寒斗篷的青鸾,被引至帐内。
她依旧未行大礼,只是微微躬身:“陛下。” 称呼已从“父皇”变回了更显距离的“陛下”,表明了她此刻的立场。
李世民看着她,目光复杂,有身为帝王的审视,更有潜藏深处的父辈温情。“撤军在即,朕,不日便将启程返京。”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你……此番随军,于北山救驾,功不可没。朕之言,依旧有效。若你愿随朕回长安,‘国士’之封,府邸仪仗,朕绝不吝啬。宫中……也始终有你的位置。” 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试图将这只已然翱翔天际的青鸾,重新引回那金碧辉煌的牢笼。
青鸾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她再次躬身,语气平和却不容转圜:“陛下厚爱,青鸾感铭于心。然,野鹤之性,已惯江湖风雨。宫阙虽好,非我所愿。青鸾之道,在宫墙之外,在黎庶之间。此番心愿已了,恳请陛下允准青鸾离去。”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李世民凝视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动摇,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落寞。他知道了,这个女儿,终究是留不住的。她的天地,远比那四方宫城广阔得多。
“罢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李世民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你既心意已决,朕,便依你。只是……江湖险恶,万事小心。若有难处,可随时……传信于朕。” 这最后一句,已纯粹是出于一个父亲的关切。
青鸾心中微暖,再次行礼:“谢陛下成全!青鸾谨记,就此拜别!”
她没有再多言,干脆利落地转身,掀帘而出,动作洒脱,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走出御帐,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身后是即将拔营起寨的帝国大军,是权力的中心与血脉的牵绊;而前方,是广阔无垠的天地,是自由的气息,是……先生所在的方向。
她并未与任何唐军将领道别,如同她悄然出现一般,在一个风雪稍歇的黄昏,骑上一匹早已备好的骏马,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苍茫的雪原与暮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数日后,唐军主力开始分批撤离。旌旗招展,銮驾启行,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着西南方向,踏上了归途。李世民立于车驾之上,回望了一眼那座在风雪中愈发显得孤峭的安市城,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在距离旧唐营数十里外的一处隐秘山谷中,几座看似普通的猎户木屋伫立其间。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内,炭火温暖,茶香袅袅。
门帘被掀开,带着一身寒气,青鸾走了进来。她脱下沾着雪花的斗篷,露出清丽而略带风霜的面容,看向屋内临窗而立的那道青衫身影。
东方墨转过身,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归来。“回来了。”他语气平和,如同她只是出门踏青而归。
“先生。”青鸾走到他面前,神情恭敬,将一枚小巧的玉牌(代表她御前参赞身份的凭证)放在桌上,然后开始清晰、简洁地汇报:“唐军已全面撤离,李世民决断很快,以应对北疆为由班师。撤军序列井然,李道宗、李世绩断后。薛延陀此次南犯,兵力号称二十万,势头颇猛,朔方、胜夏一带压力巨大。李世民回京后,首要必是应对北疆之乱。”
东方墨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落在窗外纷飞的雪花上,若有所思。
青鸾汇报完毕,静静立于一旁,等待指示。她知道,先生的棋局,从不因一地的得失而停滞。辽东的故事暂告一段落,但天下这盘大棋,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她,终于回到了这盘棋的真正执子者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