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墨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溪流,一字一句,清晰地淌过长孙无忌的心头,带走他最后一丝试图维持的镇定。那枚流转着幽光的墨玉,那几个被轻易道破的、本应绝密的军力节点,像一把无形的钥匙,骤然打开了他内心深处名为“未知”与“敬畏”的囚笼。他纵横朝堂数十载,自认算无遗策,掌控一切,可眼前这人,这力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这已非权谋之争,而是……近乎鬼神之能!
“你……你究竟是何人?” 长孙无忌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他紧紧盯着东方墨那在朦胧月色下愈发显得不似凡俗的面容,试图从中找出破绽,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东方墨并未回答他这个注定无解的问题。他收回托着墨玉的手,负于身后,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了那无尽夜空中的星宿轨迹。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引动天地共鸣的韵律,缓缓响起:
“太尉可知,星宿运转,自有其轨。人事代谢,亦有其时。强行干涉,逆天而行,非但不能如愿,反会引动天象示警,届时……” 他微微一顿,目光重新落回长孙无忌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悲悯般的冷漠,“恐非只是太尉府上空星陨如雨这般简单了。社稷动荡,黎民受苦,太尉……可愿承担这千古罪责?”
“星陨如雨”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长孙无忌的心上。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燃烧的星辰划破夜空,坠向大地,带来无尽的灾祸与恐慌,而他长孙无忌的名字,将永远与这场浩劫联系在一起。冷汗,终于涔涔而下,浸湿了他中衣的后背。
东方墨不再多言。他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玄色袖袍仿佛承载了夜风的重量,对着房内那张紫檀木大案,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拂。
没有劲风,没有声响。
然而,就在他袖袍拂过的刹那,案头上那几份已经拟好、只待明日便可呈递御前、凝聚着无数心机与权势的联名奏疏草稿,连同旁边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书,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在长孙无忌瞪大的双眼注视下,化作了极其细密的、均匀的……齑粉。
如同被最精密的石磨研磨过一般,纷纷扬扬,飘散落下,在微弱的月光下,泛起一层惨淡的白色。
做完这一切,东方墨再未看长孙无忌一眼,身形微动,便已如鬼魅般退至窗边,玄衣融入阴影,下一刻,窗扉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室内便再无他的身影。只余下那清冷的声音,仿佛自九天之外传来,带着最后的告诫,萦绕在死寂的房中:
“顺天者逸,逆天者劳。太尉……好自为之。”
寝房内,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长孙无忌僵坐在榻上,目光死死盯着案头那堆已然不成形状的粉末,又缓缓移向空无一人的窗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清冷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
他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雕。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转为鱼肚白,再到晨曦微露。烛台上的残烛早已燃尽,凝固成一滩形态扭曲的泪。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透过窗纸,清晰地照亮屋内每一处角落,也照亮了案头那触目惊心的粉末时,长孙无忌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精力的疲惫,动了动。
他掀开锦被,下榻,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那张紫檀木案前。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轻轻触碰那些粉末,细腻的触感让他如同被火烫到般猛地缩回。
良久,他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叹息。他转身,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了那份已经联络好多人、只差最后用印便可发起的、旨在将“妖尼”武媚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联名奏本底稿。
他拿着那份沉甸甸的奏本,走到房间一角的铜制火盆旁。盆内还有昨夜未完全燃尽的银炭灰烬。
他沉默地站立了片刻,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疲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忌惮。然后,他手腕一松,那份承载着无数算计与风暴的奏本,轻飘飘地落入了冰冷的炭灰之中。
他没有点火,只是任由它躺在那里。
但有些火焰,已然在他心中,被那玄衣身影带来的无形力量,彻底浇熄。
星移斗转,这一夜,长安城上空无形的权力天秤,已然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倾斜。乾坤虽未明面更易,但风波,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