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长安城百万人家渐次熄了灯火,唯有少数几处高门甲第,依旧亮着如同白昼的烛光。位于崇仁坊的赵国公、太尉长孙无忌府邸,便是其中之一。书房内,烛台累累,将四壁藏书与悬挂的舆图照得纤毫毕现,却也在地面投下大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
长孙无忌并未穿着朝服,只一身玄色常服,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面色沉静,指节粗大的手正缓缓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田黄石镇纸,目光低垂,落在案上一份刚由宫中内线传出的、关于武昭仪产子细节的密报上。那密报字数寥寥,却字字千钧——“武氏产子,帝命名‘弘’,甚悦,赏赐无算。”
下首坐着几位心腹重臣,皆是关陇集团的核心人物,如中书令褚遂良、侍中韩瑗等人。书房内气氛凝重,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终究……还是生了。”褚遂良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一丝干涩,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眉头紧锁,“还是个皇子。陛下为其取名‘弘’,寄意深远啊。”
韩瑗冷哼一声,语气颇为不忿:“不过一庶子,其母出身微贱,更曾侍奉先帝,又入感业寺为尼,身份尴尬,何足挂齿?陛下此举,未免过于抬举了。”
“抬举?”长孙无忌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让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他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若仅是陛下宠爱,多加赏赐,自然无足轻重。但诸位莫要忘了,东宫之位,至今空悬。”
他顿了顿,将手中镇纸轻轻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忠虽是庶长子,然其母刘氏卑微,不足为恃。王皇后无子,此乃其最大短板。如今武氏有子,且观陛下态度,对此子颇为看重。武氏此人,心机深沉,手段非凡,自感业寺归来后,步步为营,如今母凭子贵,其志……恐怕不小。”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大唐疆域图前,背对众人,声音愈发低沉:“立储乃国本大事,关乎江山社稷稳定。‘立嫡立长’,乃祖宗法度,天下共识。若因陛下私心偏爱,便欲行废立之事,动摇国本,我等受先帝托孤之重,绝不可坐视!”
褚遂良等人神色一凛,齐齐拱手:“太尉所言极是!国本绝不可动摇!”
长孙无忌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眼神锐利如刀。
“明日朝会,陛下或会提及皇子诞生之事。尔等需谨记,贺喜之外,更要适时强调‘嫡长’之序,重申祖宗法度不可轻废。此外,”他目光扫过韩瑗,“御史台那边,可以动一动了。长安城内,关于武氏昔日身份的‘旧闻’,也该让更多人‘回忆’起来了。要让人知道,有些界限,逾越不得。”
他这是在暗示发动舆论,从礼法根源上削弱武媚及其子的正当性。
“还有,”长孙无忌看向一直沉默的吏部官员,“六部之中,尤其是吏部、礼部,需得牢牢掌控。任何可能倾向于武氏及其子的官员调动、封赏提议,都必须严格审议,必要时,可联合门下省驳还。”
一条条指令清晰发出,如同布下一张无形的大网,目标直指刚刚诞生的皇子和其母。这并非一时意气,而是基于权力格局的深刻考量,是关陇集团为维护自身地位和所信奉的“礼法”秩序,必然做出的反应。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的另一些府邸,如吴王李恪的宅院,以及其他一些或中立、或暗中同情帝王的官员家中,也同样收到了消息。他们或静观其变,或暗自思量,评估着这新诞生的皇子将给朝堂力量对比带来怎样的变化。
夜色更深,长孙无忌府书房的烛火直至天明也未熄灭。一场围绕着新生皇子、关乎未来帝国继承权的无声战争,已在暗夜里悄然拉开了序幕。前朝的风波,因这声婴儿的啼哭,再难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