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元年,正月,择定的吉日。
南郊,祭天圜丘。
这是一片经过精心清理、平整开阔的场地,夯土筑就的巨大圆形祭坛(圜丘)矗立于中央,层层向上,象征着天圆地方,沟通人神。坛上早已按古礼陈设好了牺牲、玉帛、粢盛等各类祭品。旌旗猎猎,仪仗森然,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依品阶序列于坛下,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天公似也作美,连日阴霾散去,虽仍是冬季,却有一轮明日高悬,将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只是北风依旧凛冽,如同无形的巨手,卷动着场中所有的旗帜与人们的衣袂。
吉时已到。
浑厚悠长的礼乐奏响,钟磬齐鸣。
李治身着最为隆重繁复的祭天衮服,玄衣纁裳,上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头戴前后垂十二旒的冕冠,神色肃穆,步履沉稳,沿着通往圜丘顶端的漫长神道,一步步拾级而上。他的身影在冬日阳光下显得异常挺拔,每一步都踏得坚定有力,再无半分病弱的痕迹。狂风试图搅乱他冕冠上垂落的玉旒,却未能让他有丝毫的晃动,反而更添其顶天立地的威仪。
武媚作为皇后,亦身着最高规格的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紧随其后,于稍低一阶的预定位置停下,依礼陪祭。她的面容隐在珠帘与礼冠的阴影下,看不真切,唯有身姿保持着一贯的端庄与恭顺。
燔柴升烟,瘗埋祭地,迎神,奠玉帛,进俎……一系列繁复而古老的祭祀流程,在李治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亲自诵读祷文,声音洪亮而清晰,在空旷的郊野上传出很远,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社稷永固。
当最重要的环节来临,内侍监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躬身趋步至李治面前。托盘之上,覆盖着明黄绸缎,其下,便是那方象征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
李治的目光落在玉玺之上,眼神锐利如鹰隼。他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将那方沉重、冰冷却又蕴含无上权柄的玉玺请起。然后,他转向旁边另一张早已设好的玉案,那上面,平铺着那份以朱砂书写、墨迹已干的《改元龙朔诏书》。
他没有丝毫犹豫,运足臂力,将传国玺的印面,精准而沉重地,按压在诏书末尾,那预留的钤印之处!
“咚!”
一声沉闷却极具分量的声响,仿佛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玉玺抬起。
一个清晰无比、篆文古朴、象征着皇权天授的朱红印鉴——“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赫然烙印在了诏书之上!
就在玉玺钤印完成的刹那,一阵尤为猛烈的朔风凭空卷起,呼啸着掠过圜丘,将李治冕冠上的玄色玉旒吹得剧烈飞扬、碰撞,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仿佛天地也在回应着这新旧交替的庄严一刻。
李治迎着风,昂首而立,目光越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投向遥远的天际。他手中似乎还残留着玉玺的冰冷与沉重,口中却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带着一种扫清阴霾后的明朗与决断:
“迷雾已散……朕,已看见前路。”
这声音消散在风里。
而立于其侧后方、保持着躬身陪祭姿态的武媚,在翟衣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无人能看见,她那双紧握着祭祀所用玉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
那玉璋,触手冰凉,其寒意,竟与她多年前,初入这大唐宫闱、在那个飘雪的冬日里,第一次触碰到的宫门铜环时的感觉,如出一辙。
一样的冰冷,一样的沉重,一样地预示着前路莫测。
风过祭坛,青烟笔直而上,没入苍穹。旧的年号“显庆”,随着那份被投入燔柴炉中、与祭品一同焚化的旧历,化为灰烬,随风而逝。新的时代,“龙朔”,以这最庄严的仪式,正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