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库内的空气,似乎因长久的沉寂与专注而凝固,唯有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哔剥声,以及狄仁杰翻动卷宗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响动,证明着时间的流逝。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
就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静谧中,一阵略显突兀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清晰地打破了这份沉寂。那脚步声不算重,却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谨慎,停在档案库虚掩的门外。
“狄参军?可在里面?”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低沉,却带着几分故作熟络的声音。
狄仁杰执卷的手微微一顿,眼帘抬起,目光锐利地扫向门口。他认得这个声音——并州兵曹主事,赵德明。
“赵曹官?请进。”狄仁杰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门被轻轻推开,兵曹主事赵德明那张带着圆滑笑容的脸探了进来。他手中竟提着一个食盒,另一只手还抱着一小坛未开封的酒。
“哎呀,狄参军真是勤勉公务,这等时辰还在查阅旧档,实在令下官敬佩!”赵德明笑着走进来,将食盒和酒坛放在旁边一张稍显干净的条案上,动作自然地仿佛只是来慰问同僚,“见库房灯还亮着,想着狄参军定然还未用夜食,特备了些薄酒小菜,与参军小酌两杯,驱驱寒气,也稍解疲乏。”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下酒小菜,又拍开酒坛的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在充满霉味的档案库里弥漫开来,显得格格不入。
狄仁杰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略带疲惫的笑意:“有劳赵曹官挂心,狄某愧不敢当。”他并未推辞,走到条案旁坐下。
赵德明殷勤地斟上两杯酒,举杯道:“狄参军新来并州不久,便如此殚精竭虑,实乃我等同僚楷模。来,下官敬参军一杯!”
两人对饮一杯。酒是烈酒,入口辛辣。
赵德明似乎兴致很高,不住地劝酒夹菜,口中谈论着并州风物、官场趣闻,绝口不提公务。狄仁杰也只是随口应和,神色如常,仿佛真的只是在享受这突如其来的夜酌。
酒过三巡,赵德明脸上已泛起红晕,话也更多了起来。他站起身,似乎想要再为狄仁杰斟酒,脚下却一个“踉跄”,手臂“无意”地一挥,宽大的袖袍猛地带倒了桌案上那盏最为明亮的油灯!
灯盏倾倒,灯油泼溅,火焰“呼”地一下窜起,直扑向旁边堆放着一摞卷宗,以及……那放在卷宗最上方、装着半枚军符残片的证物木匣!
事发突然,火舌舔舐,眼看就要将那木匣与周围卷宗一同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静坐的狄仁杰,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并非去抢救卷宗或证物匣,而是右手猛地探出,抓起案头一方沉重的青铜镇纸,精准无比地、带着一股巧劲,不偏不倚,重重压在了赵德明那尚未完全收回的、宽大的袖口之上!
“嗤——”
袖袍被镇纸牢牢钉在条案边缘,赵德明前倾的身体被这股力道一带,险些栽倒,动作瞬间僵住。他脸上的醉意和“慌乱”在刹那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火焰仍在卷宗上蔓延,发出轻微的爆燃声,映得狄仁杰的脸庞明暗不定。
狄仁杰看都未看那燃烧的卷宗,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直刺入赵德明惊疑不定的眼中,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寒意,一字一句地清晰问道:
“赵曹官,”
“你可知,”
“并州督府衙门,上月刚从长安领回一批御赐的新墨?”
他微微前倾身体,逼近赵德明,盯着他瞬间收缩的瞳孔,继续缓缓道:
“那新墨,乃是以特殊胶法所制,遇火灼烧时……”
“……会泛出,独特的,青,烟。”
他的话音落下,那方被压住的袖口下,赵德明的右手,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档案库内,只剩下卷宗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却激烈至极的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