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深处,夜烛将尽,天光未明。武曌独坐于御案之前,面前摊开着狄仁杰自魏州呈递的《治蝗疏》。奏疏之上,朱笔批红已然落下,准其所述诸策。然而,她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字里行间,狄仁杰于文中提及的“借力商脉,速通粮源”之议,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深远的涟漪。
殿内寂静,唯有铜漏滴答,与她指尖无意识敲击御案的轻响相和。她的指尖之下,是那枚温润的墨玉,冰凉的触感似乎能让她翻涌的心绪稍稍沉静。粟珍阁三月来的作为,一桩桩,一件件,在她脑海中清晰映现——那稳定了神都乃至周边数州粮价的“平准”之法,那输送至魏州解了燃眉之急的粮种,那在民间悄然累积、坚实而温暖的声望……这一切,都与狄仁杰疏中所言的“惠民实政”不谋而合,其成效,甚至远超官府常平仓之作为。
更深的层面上,那座青瓦白墙的粮店,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来自海外华胥的力量,像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动着她心底最隐秘的一角。那不仅是关乎民生的考量,更夹杂着一种跨越了数十年光阴、混合着复杂追忆与难以言喻默契的情感波动。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她再次于心中默念这八字赠言,目光渐趋锐利而坚定。既然此“章”已现,既然这“守护”以如此方式铺陈开来,那么,她便以帝王之姿,予这“章”以最广阔的天地,看看这“守护”,究竟能绽放出何等光景!
心意既定,她取过一张空白的敕旨黄麻纸,提笔蘸墨,手腕沉稳,落笔如铁画银钩。不再是通过内侍或密探传递模糊的意向,而是以最正式、最无可置疑的帝王诏书形式,赋予那道跨越重洋的力量,一个名正言顺通行于她疆域之内的身份。
《通商惠民诏》!
诏书中,她明确敕令:兹有商号“粟珍阁”,秉持“调丰济歉,惠泽苍生”之旨,于国于民,功在当代。特旨准其在大周全境诸道州郡,依律开设分号,经营粮贸。并开放三大便利:
一、免其所有涉及粮米交易之市舶税、关津税,以示嘉勉。
二、各地官仓,需予其周转便利,必要时可协理仓储。
三、准其有偿使用朝廷驿传系统,以速粮食物资流转,惠及边远。
字字千钧,恩遇之隆,前所未有。这已不仅仅是为一家商行开绿灯,而是几乎将其提升至半官方的地位,赋予其调动部分国家资源的能力,只为让那“丰歉平准”的理念,能如血脉般,通达她统治下的九州四海。
写罢,她放下朱笔,审视着墨迹未干的诏书。沉吟片刻,她自怀中取出那枚墨玉,并未解下,而是从袖中抽出一根极细、却坚韧无比的金色丝线,小心翼翼地,将墨玉系在了诏书卷起后,那用来捆缚的丝绦末端。墨玉悬垂,温润的光泽在烛火下流转,与明黄的诏书形成一种奇异而和谐的映衬。这并非官样文章,而是她无声的回应,是对那千年之约,跨越时空的确认。
“传鸿胪寺卿。”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早已候在殿外的鸿胪寺卿连忙躬身入内,垂首听命。
武曌将系着墨玉的诏书缓缓卷起,递了过去,目光深邃如渊:“将此诏,连同附页,交付华胥驻神都使馆首席。言明,此乃朕,予东方元首之回执。”
“臣,遵旨。”鸿胪寺卿双手微颤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诏书,尤其是感受到那枚悬坠的墨玉所带来的非同寻常的意义,更是心惊胆战,不敢多问一字,躬身疾步退出。
他并未察觉,在那明黄诏书之内,还夹着一页并非出自武曌亲笔、却同样至关重要的附页。那是上官婉儿在奉命誊录诏书副本时,悄然夹入的一份精心绘制的、标注着剑南道隐秘茶马古道与新兴贸易节点的简略舆图。这细微的动作,未曾明言,却是在那煌煌诏令之外,为粟珍阁未来的扩张,又指明了一条潜藏巨大可能性的路径。
诏书被郑重放入锦盒,由鸿胪寺官员以最高规格的礼仪,护送往华胥使馆。当那装载着帝国意志与私人信诺的锦盒离开紫微宫,驶向城南使馆区时,第一缕晨光正好刺破云层,照亮了神都洛阳的万千屋瓦。
凤诏已出,即将渡海。一场以粟米为媒介,更深层次牵动两个政权、两种理念的互动,就此拉开了全新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