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二年的早春,神都洛阳的夜晚依旧沁着严冬未尽的寒意。城南修善坊一座外表寻常、内里却戒备森严的宅邸深处,烛火通明的景象被重重帷幕与厚实砖墙彻底吞噬。此地乃来俊臣一处极其隐秘的别业,此刻,地下暗室之中,一场关乎“技艺”传承与权力巩固的诡秘集会,正在幽闭而狂热的气氛里进行。
空气凝滞,弥漫着陈年书卷的霉味、昂贵却略显甜腻的熏香,以及一种更为隐蔽的、属于野心与恐惧混合的气息。七人围坐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案边,案面光滑如镜,映照着跳动的烛焰与几张神色各异、却同样写满紧张与兴奋的面孔。除了主人来俊臣,其余六人皆是如今酷吏集团中坚:侯思止、王弘义、郭霸、万国俊等,皆是双手沾染无数冤魂鲜血、深谙刑狱黑暗之道的人物。索元礼、周兴虽已伏诛,但他们留下的“遗产”与阴影,却如同无形的图腾,悬在暗室上方。
来俊臣居于主位,他今日未着官袍,仅一身深紫色暗纹锦袍,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他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与蛊惑:“诸公皆知,索、周二公去后,朝野看似肃清,然暗流未息。陛下圣心难测,狄仁杰等辈虎视眈眈。吾辈荣宠,系于陛下,亦系于……”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案面,“……系于吾等手中之‘器’,是否足够锋利,足够……‘妥当’。”
他不再多言,俯身从案下取出一只乌木长匣。匣盖开启的瞬间,似乎有一股更阴冷的气流溢出。匣内,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摞以特制韧纸装订的书册,封面是毫无装饰的深褐色,唯有用暗红近黑的朱砂,书写着三个铁画银钩、却令人望之心悸的大字——《罗织经》。
“此乃,”来俊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那是混合了自得与某种近乎虔敬的情绪,“集索公之‘铁笼匠心’,周公之‘请君入瓮’妙法,更荟萃吾辈多年心血体悟,系统编纂而成。非为炫技,实为……永固恩宠、长握权柄之圭臬,亦是我辈安身立命、应对变局之‘根本法’!”
他将最上面一本取出,缓缓推向案中。其余六人的目光瞬间被吸附过去,呼吸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侯思止第一个伸手,指尖触碰到那深褐封面时,竟微微颤抖。他翻开扉页,映入眼帘的并非序言,而是一幅以精细工笔绘制的蜘蛛吐丝结网图,蛛网层层叠叠,细密复杂,中心一只蜘蛛狰狞可怖。图画旁一行小字:“罗织之妙,存乎一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落款竟是“索元礼遗意,周兴补注,俊臣总纂”。
王弘义凑近,低声念出第一章“织罪总纲”的开篇:“凡欲加之罪,必先察其言行细微,窥其交往亲疏。寻常问候,可解为暗通款曲;礼尚往来,可视作贿赂信物……无中生有,是为下乘;有中扩大,方见功力。索公有云:‘铁笼之内,何供不可得?’周公亦言:‘炽炭之瓮,无骨不酥!’吾辈当深体之。”
暗室中响起几声压抑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郭霸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放出光来:“妙!妙极!将索公周公的手段,条分缕析,竟成文章!以往只凭直觉经验,今后……今后可按图索骥,有章可循了!”
众人开始迫不及待地传阅、翻看。书页以坚韧的楮皮纸制成,用特制墨汁混合朱砂书写,字迹工整冷峻,分卷清晰:
上卷《织罪》,详述如何从诗文、言论、交往、财物甚至梦境中寻找、制造、放大“罪证”,列“牵枝附叶法”、“捕风捉影诀”、“曲解附会术”等数十细目,每术皆有案例(隐去真名,以甲乙丙丁代),步骤详实,宛如工匠图谱。
中卷《固狱》,专论审讯之道。不仅记录种种骇人刑具及其“最佳”施用部位、力度、时序以“摧垮意志,而不即刻毙命”,更有“心理攻伐篇”:“或示以其亲属之惨状,或诱之以脱罪之虚诺,或日夜不休车轮讯问,使其神智昏聩,自诬亦不自知……”万国俊读到此处,抚掌叹道:“周公‘请君入瓮’,不仅是刑,更是心术!此书尽矣!”
下卷《诛心》,最为阴毒。探讨如何利用口供,株连蔓引,将个案扩大为“集团”,将个人“异志”渲染成“潮流”,并涉及如何操纵舆论、利用“童谣”、“谶纬”预先制造罪名氛围,以及案件审定后如何撰写奏报、巩固“成果”、消除潜在隐患。
暗室内,翻页声沙沙作响,偶尔夹杂着低低的惊叹、恍然的附和以及病态亢奋的讨论。
“看此处,‘利用至亲互噬,其效倍增’……侯某上次审理那桩案子,若早见此法,何须费那般周折!”
“王兄且看‘固狱篇’末章,‘刑求之妙,在于令其自觉有罪,而非仅畏痛’……精辟!精辟啊!”
“来公,此经……此经真乃吾辈之宝鉴!当秘藏之,勤习之!”
来俊臣看着眼前这群如获至宝、眼中燃烧着贪婪与兽性光芒的同党,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冰冷而满意的弧度。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每一张被烛光映得有些扭曲的面孔,声音陡然转厉:
“诸公!此《罗织经》,乃吾辈身家性命所系,亦是无上权柄之源!今日在场七人,各领完整抄本一部。”他一指那乌木长匣,“匣中尚有六部。然,须立重誓:此经只限吾七人及各自绝对心腹一人(限一人!)抄习,严禁外泄,严禁笔录外流!违者……” 他眼中凶光一闪,手指轻轻拂过经书封面上那狰狞的蜘蛛图案,“……当依经中‘处置叛异第七法’办理,并株连其知晓此秘之全部亲眷门人!”
众人心头一凛,狂热稍退,代之以更深的敬畏与恐惧。他们相继起身,对着那叠深褐色的书册,以极低的声音立下毒誓。烛火将他们放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仿佛与那蛛网融为一体。
誓毕,来俊臣亲手将六部《罗织经》分发给侯思止等人。他们接过时,无不双手微颤,仿佛捧着的不是书册,而是某种具有魔力的圣物,或是一把既可能伤敌、也可能反噬己身的双刃毒刃。
“各自觅绝对隐秘之处抄录、研习。原本需妥善收藏,非万不得已,不得示人。” 来俊臣最后叮嘱,语气森然,“此经在手,吾辈当更‘精诚’协作,织就更密、更牢之网,以报陛下,亦以……自固。”
暗室集会散去,各人怀揣着那部足以令无数人肝胆俱裂的“恶典”,悄无声息地没入神都深沉的夜色中。烛火熄灭,黑暗重新笼罩密室,唯有那紫檀木案面上,似乎还残留着经书封面朱砂字的隐隐红光,以及那无形蛛网不断延伸、扩张的窸窣幻听。一部将人性之恶、权术之毒系统化、典籍化的怪物,就此在绝对隐秘中,诞生并开始其黑暗的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