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与御前那份残页带来寒意的同时,神都另一处权力场域的帷幕之后,两双敏锐的眼睛,也已透过各自的信息网络,捕捉到了那缕不祥的暗流。
镇国太平公主府,内室。
铜镜光可鉴人,映出太平公主精心修饰却难掩一丝凝重的容颜。她刚刚卸去白日接见命妇时的繁复钗环,仅以一柄通透的玉簪松松绾发,身着杏子黄绫缎常服,倚在铺着锦绣软垫的湘妃榻上。心腹侍女阿沅正用温热的玫瑰香油为她轻揉额角,手法娴熟,室内只闻更漏与极轻的揉按声。
忽然,垂挂的珠帘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名作普通仆妇打扮、眼神却异常清亮的妇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内室角落的阴影里,对着阿沅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阿沅手下不停,口中却低声道:“殿下,翠娘回来了。”
太平公主眼帘未抬,只从喉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许可。
那被唤作翠娘的仆妇碎步上前,跪在榻前,以几乎只有榻上人能听到的气音禀报:“殿下,奴婢依命,通过南市‘百味斋’的线,接触到了刑部一个专司抄录文牍的老书吏的侄儿。那小子好赌,灌了几杯黄汤后透出话来,说他叔叔前些日子被召去一处隐秘宅邸,连日连夜地抄写一部‘要紧书册’,不许带出片纸,完成后赏钱极厚,但也被严厉警告,若泄露半个字,全家不保。”
太平公主按摩额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书册?何种书册,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翠娘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惊悸:“那小子也说不清名目,只隐约听他叔叔醉酒后嘟囔过几句怪话,说什么‘索公周公的阴魂不散’、‘写的不是书,是吃人的法子’、‘往后罗织罪名怕是要成……成学问了’。还提到书封似乎是深褐色,没有题签,但内里用的好像是……是朱砂混着什么东西写的字,看着疹人。”
深褐色封皮,朱砂字,索、周遗泽,吃人的法子,罗织成学问……
太平公主缓缓睁开了眼睛。镜中,那双平日顾盼生辉的凤眸,此刻锐利如冰锥,所有慵懒闲适顷刻褪尽,只剩下属于政治动物的冰冷警惕。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缓缓地自榻上坐直了身子。阿沅早已停手,垂首退开一步,翠娘更是屏息凝气,不敢抬头。
“吃人的法子……罗织成学问……”太平公主轻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唇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眼神却愈发沉冷。她挥了挥手,翠娘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内室重归寂静,只有更漏声声,敲在人心上。
“阿沅。”太平公主的声音平静无波。
“奴婢在。”
“从今日起,府中所有护卫轮值增加一班,尤其是夜间。凡府中采买、与各府往来的一应文书礼单,你亲自过目,若有不明来历或字句暧昧者,一律扣下,密报于我。”
“是。”
“还有,”太平公主的目光投向妆台上那柄玉梳,又移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让我们安插在御史台、刑部、乃至……来俊臣那些人外围的眼线,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必刻意探听那劳什子‘书册’,只留意近来这些衙门可有异常聚会、秘密誊抄、或突然对某些旧案‘兴趣盎然’之举。凡有蛛丝马迹,哪怕再琐碎,也立刻报来。”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只温润的羊脂玉镯,那是薛绍昔年所赠。“此物若真如猜测,乃是一部集构陷之术大成的‘秘籍’……”她声音渐低,带着一种近乎自语的冷冽,“那它便是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刃。今日可用以罗织他人,他日……焉知不会落到你我头上?狄仁杰等尚且被贬,何况我等居于深宫妇孺?”
阿沅深深低头:“奴婢明白。殿下深谋远虑。”
太平公主不再言语,只是重新靠回榻上,闭上了眼睛。但阿沅知道,殿下并未休息,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略显紧绷的唇角,显示她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权衡与布局。室内的暖香似乎也凝滞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紫微宫,上官婉儿当值处。
这是一间紧邻武曌寝殿的侧室,陈设简洁,书案上堆满了待整理、誊录的奏章文书。上官婉儿正坐在案后,就着明亮的宫灯,将白日武曌批阅过、需要发还或归档的文书进行分类整理。她动作迅捷而精准,低垂的眉眼沉静如水,唯有偶尔蹙起的眉头,泄露出一丝疲惫。
当她整理到一叠来自御史台的寻常回报文书时,手指忽然触到一份纸张边缘略有不同的薄笺。她抽出一看,正是那张被武曌压下、后来似乎随意夹入其他文书中的残页副本——显然是负责初步整理的内侍未曾留意,混了进来。
婉儿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的审讯记录或罪证摘抄。然而,当她目光扫过开头那句“构陷之要,首在‘似’……”时,整理文书的手指便僵住了。她不由自主地往下读,那些冰冷、精准、剥离了所有情感与道德,只专注于“技术”的字句,如同一条条细小的毒蛇,钻进她的眼睛,缠绕上她的心脏。
“察人隐私,不拘巨细……”
“审讯之道,非独恃刑。须察其色,听其声,攻其心志最弱处……”
“供状既定,须令其攀咬……此所谓‘织网’之理。”
字字句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破了她多年来用沉稳与干练构筑的心防。不是恐惧于这些手段本身——宫中生存,她见识过甚至参与过不少隐晦的争斗。而是这种将阴暗技艺系统化、理论化,乃至……“典籍化”的冷酷,让她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厌恶与生理性的不适。
尤其是读到“或示以其幼子啼哭,或诱以脱罪之虚诺”时,掖庭那阴冷潮湿的墙壁、母亲绝望而压抑的哭泣、自己年幼时战战兢兢、不知明日祸福的记忆,轰然涌上心头!那时,她们母女的命运,不就悬在类似这样“技艺”的一念之间吗?只不过,那时施术者或许还带着情绪的宣泄或利益的驱使,而眼前这纸上的文字,却剔除了所有“人”的温度,只剩下纯粹的、高效的“恶”。
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才没有失态。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宫灯下闪着微光。她强忍着恶心,迅速将那残页从文书中彻底抽出,紧紧攥在手心,纸张边缘几乎要被她捏碎。
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立刻起身走到角落用于净手的铜盆边。盆中清水映出她瞬间苍白的面容。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又迅速展开,就着盆边燃烧的、用以熏香驱蚊的一小撮艾绒,点燃了一角。
火苗倏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冰冷的字句。她看着纸张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落入铜盆的清水中,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最终化作一团污浊的糊状物。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她才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吐出一口气。
她回到案边,用清水和香皂反复净手,直到掌心泛红,仿佛要洗去的不是纸灰,而是那种萦绕不去的阴冷与肮脏感。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下,铺开一张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特殊符号记录的私密纸笺,提笔的手却依旧有些微颤。她定了定神,以极快的速度,写下了一行加密的符号,其含义正是:“罗织已成经,大恶潜行,务必惕之。”
写完,她将这张纸笺小心藏入袖中暗袋。抬头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宫灯的光芒只能照亮咫尺。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系统地书写下来,便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那部或许名为《罗织经》的完整邪典,此刻或许正在神都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被某些人如奉圭臬般地研习、膜拜。而这片宫阙,这座都城,乃至整个天下,都将因其存在,而笼罩上一层更为诡谲难测的阴影。
红妆之下,惕厉之心已生。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出于某种更深的本能抗拒,她们都已悄然绷紧了弦。帷幕之后,无声的戒备与厌恶,与那暗室中狂热的抄传,形成了冰冷而讽刺的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