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的海风,似乎永远带着涤荡尘埃的清新气息。然而,当那艘伪装成普通商船、实则隶属墨羽快速信道的“追云号”劈开晨雾,驶入天枢城繁忙的港湾时,船艏的了望手脸上,却不见往日常有的归家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与海天明媚极不相称的凝重。
由大陆总负责人莫文亲自封缄、标注着最高等级“赤炎漆印”的密件箱,在层层护卫下,以最短的时间被送至望海阁最深处的核心议事厅。箱体以精钢打造,锁扣复杂,需特定的墨羽高层信物方能开启。
东方墨、李恪、李贤、青鸾四人早已等候在此。厅内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巨大的海图与寰宇星图悬挂四壁,以及一张厚重的黑曜石长桌。海风穿过特意设计的通风廊道,发出低沉的呜咽,更添几分肃穆。
东方墨亲手验过漆印,以贴身携带的元首符钥,配合李恪、青鸾两人所持的副钥,三钥齐转,才打开了密件箱。里面没有其他杂物,只有以油布多层包裹、防潮防腐处理过的一整套书册——正是那部在神都暗室中诞生的、完整的《罗织经》。
“莫文密信中说,此为酷吏集团秘纂之全书,得来极为不易,牺牲亦大。” 东方墨的声音平静,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那平静下蕴藏的波澜。他将厚厚一摞深褐色封皮的书册置于黑曜石桌面上,在窗外海光的映衬下,那颜色显得愈发沉暗。
四人并未立刻传阅,而是由东方墨率先拿起首册,缓缓翻开。议事厅内一时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海风永恒的伴奏。
序篇,蜘蛛结网图,冰冷的编纂宣言……
上卷《织罪》,系统化的构陷技法……
中卷《固狱》,骇人听闻的刑求与攻心术……
下卷《诛心》,株连蔓引、诱亲互噬的终极毒计……
东方墨看得不快,每一页都停留足够的时间,面色始终沉静,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越来越深,如同暴风雨前最为幽暗的海面。李恪坐在他左侧,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初时尚有节奏,随着阅读深入,那敲击声越来越慢,最终停滞,他的嘴角紧抿,下颌线条绷紧,那是他极端压抑愤怒时的表现。李贤坐在右侧,他的反应更为直接,当读到“株连九族扩展法”中关于如何利用至亲弱点、制造人间惨剧的具体“案例”分析时,他猛地将手中书页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脸色铁青,胸膛起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畜生!”
青鸾坐在李贤对面,她看得同样仔细,但军人的特质让她更倾向于分析其危害与应对。她的眉头紧锁,眼中寒光闪烁,尤其在看到书中关于如何利用审讯瓦解军队忠诚、构陷将领的部分时,她的手已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从不离身的短剑剑柄上。
时间在沉默的阅读中流逝。当最后一册的末页合上,厚重的《罗织经》全集无声地躺在黑曜石桌面上,仿佛一头蛰伏的、散发着剧毒气息的丑陋怪兽。
厅内陷入长久的死寂。只有海风依旧,却吹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源自文明之恶的浓重寒意。
最终,是李贤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因之前的愤怒而有些沙哑,但更多的是深沉的悲哀与冰冷的理性:“这不是某个酷吏一时兴起的残暴记录,这是一部……教科书。一部将人性之恶、权力之毒,系统化、理论化、技术化的恶魔教科书。” 他拿起其中一册,指着里面工整的条款、清晰的分类、引用的“案例”,“它让构陷不再是随心所欲的迫害,而变成了一门可以学习、可以传承、可以‘精益求精’的‘手艺’。如果任其流传,被更多心术不正或仅仅是畏惧权力者习得,那么构陷将防不胜防,冤狱将层出不穷,整个社会的信任基础将被彻底蛀空!”
李恪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武曌用权术制衡天下,自以为掌控一切。她却不知,自己纵容(或是无力阻止)催生出了怎样的怪物。索元礼、周兴不过是爪牙,他们的暴行尚有个人情绪与局限。而这部《罗织经》,是将爪牙的‘经验’提炼成了‘科学’。它比任何单一的酷吏都更危险,因为它是一种……制度化的邪恶。它会让作恶变得‘高效’且‘理直气壮’。”
青鸾缓缓松开按着剑柄的手,声音清晰而冷冽:“它对华胥的直接威胁或许不大,但对我们留在故土的人员、对粟珍阁网络、对那些与我们理念相近的人,却是巨大的潜在危险。书中明确提到了如何对付‘疑似里通外国’者,如何从商贸往来中罗织罪名。我们必须立刻警示所有大陆据点,提升保密等级,加强反侦察训练。” 她看向东方墨,“是否需调整对粟珍阁的支援策略?尤其是与武周官方对接的部分,需更谨慎。”
东方墨一直没有说话。他背对着众人,面向那幅巨大的寰宇星图,仿佛在星河的流转中寻找答案。听到青鸾的话,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桌上那套《罗织经》,又逐一看向李恪、李贤和青鸾。
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故土滋生如此毒瘤的痛心,有对武曌统治下权力异化的洞悉,更有一种超越当下、关乎文明根本的沉重思考。
“你们说的都对。” 东方墨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般的力量,“此经之恶,在于其‘系统性’与‘传承性’。它将人类政治中最黑暗的一面,包装成了可供学习的‘知识’。这比任何暴君一时的喜怒更可怕,因为它试图让‘恶’获得长久的生命力。”
他走到桌边,手指轻轻拂过《罗织经》冰冷的封面:“武曌或许看到了片段,感到了寒意,但她身为帝王,身处局中,顾虑重重,未必能、也未必愿彻底铲除这诞生于她权力体系下的毒瘤。狄仁杰怒而焚书,其志可嘉,然一人之力,焚得了几本?扑得灭已悄然点亮的毒火吗?”
他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此经的出现,是对华胥立国理念最尖锐的讽刺,也是最沉重的鞭策。它告诉我们,仅仅有先进的科技、繁荣的商贸、强大的军力是不够的。若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够从根本上遏制这种‘制度化之恶’的司法体系、监察制度与公民教育,任何文明都可能滑向深渊。”
“李贤,”他看向司法首席。
“臣在。”
“以《罗织经》为反面教材,立刻着手,全面审视并加固华胥的司法体系。我要你在三个月内,拿出一份《反构陷特别法案》及配套的《司法程序透明与监督条例》草案。重点在于:严格诬告反坐,强化证据链审查,绝对禁止刑讯逼供,保障嫌疑人及辩护权利,建立独立的司法监察渠道。我们要让华胥的律法,成为能够识别并抵御这种‘罗织毒素’的免疫系统。”
李贤精神一振,肃然拱手:“臣领命!定当竭尽全力,筑此铁壁!”
“李恪,青鸾。”
“臣在。”两人同声应道。
“政务院与军事院需协同。政务院要推动廉政教育与权力监督的深化,让官员百姓都明白,何为正当的权力行使,何为不可触碰的底线。军事院则要加强内部纪律监察与忠诚教育,绝不允许这种毒素侵蚀我们的军队。同时,通知珊瑚,以最隐秘的渠道,向粟珍阁在大陆的所有核心骨干,传递《罗织经》的关键危害信息及基础的应对与自保原则,务必提高警惕,但行动上需更加隐秘,避免授人以柄。”
“遵命!”
东方墨最后看向那套《罗织经》,沉默片刻,道:“此经……留下。锁入元首府绝密档案库,设最高权限封存。它是一面镜子,照出旧世界权力癌变的狰狞;它也是一口警钟,需时时鸣响,提醒我们,华胥之路,任重道远。”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浩瀚的太平洋,声音融入了海风与涛声:“恶若已成‘经’,我辈之‘法’、之‘理’、之‘道’,便更须坚定不移,薪火相传。这不仅仅是两个政权之间的较量,更是两种文明走向的抉择。我们守护的,从来都不只是某个人、某个国,而是人性中向善的可能,是文明得以健康存续的……根本之道。”
议事结束,众人领命而去,各自肩负起应对这来自旧世界黑暗深处的挑战。那套完整的《罗织经》被锁入重重机关守护的密库,如同封印了一件绝世凶器。而在天枢城的各个相关机构,一场针对“制度化之恶”的深刻反思与制度加固,已悄然拉开序幕。彼岸的深思,化为了此岸坚定前行的动力与更为缜密的布局。海东的波澜,虽因万里之遥暂未显于水面之下,但其深沉的力量,已然开始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