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真相被拼凑完整,这桩尘封在陆家后宅深处十几年的肮脏阴私,终于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代价是如此的惨痛。陆心萍和那个真正的“陆依萍”早已化作黄土,而依萍的生母,那位明媚鲜活的二姨太,也被遗落在了遥远的东北。想到记忆中那个女子,依萍的眼眶蓦地红了。
在她的记忆碎片里,二姨太宋清雅,是个像春日暖阳般明媚的女子。
即使失去了亲生女儿,后来也再未生育,她却对陆振华后院的所有孩子都倾注了温柔。她会教他们弹奏悠扬的钢琴曲,会带着他们吟诵美丽的诗歌……只是,依萍也清晰地记得,那个明媚的女人,总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独自捧着一只小小的波浪鼓,无声地垂泪……她……或许早已死在那片冰天雪地了吧?依萍的心沉了下去。
陆振华似乎看穿了依萍眉宇间深藏的忧虑,他轻轻拍了拍依萍扶着他的手,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苍凉,缓缓道:
“当年……说起来是仓皇出逃,其实在那之前,风声早已紧了。你们年纪小,自然不知晓。在爸爸离开之前,该安排的……都安排了。”
陆依萍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燃起一簇微弱的、却无比炽热的希望之火!她紧紧盯着陆振华,屏住了呼吸。
“当年只带着你雪姨走,”陆振华的声音低沉而疲惫,“是因为雪琴是我后院所有女人里,唯一没有娘家根基、真正孤身一人的。东北的局势,普通百姓都能嗅到硝烟味,更何况是那些根基深厚的大家族?”
他顿了顿,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你妈妈……出身真正的名门望族,有留洋的背景,家族产业遍布东北、广东,甚至在海外……也有根基。在鬼子刚在东北露出獠牙,她的家族就已警觉,早早将她接去了广东安顿……”
“你爸……没你想的那么薄情寡义。”陆振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家里的姨太太,只要不是像傅文佩这样自作孽的,我都尽力安排了去处。爸爸……其实是最后一批撤离东北的。”
“大太太、你妈(二姨太)、七太太,她们的家族在本地盘根错节,又与南方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早早便将女眷们转移到了广东。三姨太、五姨太、六姨太与她们三人交好,也跟着一同南下。她们在离开东北、前往广州的路上,还曾给我发过平安电报……只是后来,我们也仓促逃离,颠沛流离,便断了音讯……”
“四姨太,在我们走前就不知所踪,她本就是底下人献上的,来历不明,我也无心再寻。至于傅文佩……”陆振华的眼神陡然变得冰冷锐利,扫过角落里失魂落魄的女人,
“在我离开前夕,傅家曾派人来过,说要带她出国避祸,我亦应允了。只是没想到……她竟没走!如果不是你将她塞到车厢中,你们就被留在东北了”最后几个字,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讽刺。
听着陆振华这番沉痛的叙述,厅内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只带王雪琴出逃”,背后竟是这份对无根浮萍最后的担当。
王雪琴更是如遭雷击,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复杂情愫涌上心头。原来……陆振华对她,并非全然无情!她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陆振华的胳膊,将脸埋在他臂膀间,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袖。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然而巨大的伤痛和背叛感,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
陆振华疲惫地闭了闭眼,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曾背叛手足的副官和这个心如蛇蝎的姨太太。王雪琴亦是心力交瘁,纵然心中恨意滔天,恨不得将傅文佩千刀万剐,此刻也只能死死攥紧拳头,将那噬骨的恨意强压下去。
离开的时刻到了。陆振华一言不发,直接提起依萍那只轻飘飘的竹编箱子。王雪琴默契地挽住依萍的胳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种奇异的亲昵:“依萍,走,跟雪姨回家。以后……雪姨疼你。”
陆依萍心中了然。陆振华此举是真心不放心她再留在此处。而王雪琴,一半是出于对傅文佩的报复,另一半,或许也掺杂着几分对她揭开真相的感激。她没有抗拒,顺从地跟着两人,准备离开这个充满算计与悲伤的小院。
就在三人即将踏出院门的瞬间——
“振华!振华——!”傅文佩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哀嚎着扑了上来,死死抓住陆振华的胳膊,涕泪横流,“我只有依萍了!你不能带她走!不能啊……依萍是我最后的依靠了……求求你……”
陆振华猛地转身,看着眼前这张曾经温婉动人、如今却只让他感到无比肮脏与恶心的脸,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殆尽。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探入怀中,“咔哒”一声,冰冷的枪口瞬间顶在了傅文佩的额头上!那眼神,是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
“傅文佩!”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你已经害死了我最心爱的心萍,我绝不会再让你糟践依萍!”
傅文佩仿佛感觉不到那枪口的威胁,只是死死抓住陆振华持枪的手腕,哭得肝肠寸断,哀求地望向依萍:“依萍!你说句话啊!依萍……妈妈不能没有你……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
陆依萍冷眼旁观着傅文佩这出歇斯底里的苦情戏码,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无比讽刺可笑。
王雪琴适时地发出尖锐的嘲讽:“哼!我就说依萍这些年为什么跟我和振华越来越像仇人!你没少在里面挑拨离间吧?你想让依萍当你的枪,替你冲锋陷阵,跟我打擂台!你除了利用孩子,你还会干什么?”
陆振华闻言,仿佛被点醒,眼神更加厌恶,猛地甩开傅文佩的手:“你已经养死了我最心爱的女儿,现在还想把我这个最像我的女儿也拖进泥潭里毁掉吗?”
“你根本就不关心她!别以为我不知道!”陆振华愤怒地晃着手中依萍那个空落落的箱子,箱体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家里的佣人一个月才十几块工钱!二十块足够你和依萍过得宽裕!你看看!你给我好好看看!”
“这么多年了!依萍所有的衣物连一个箱子都填不满!你看看她的鞋子都磨破了边!”他指着依萍脚上那双明显陈旧的布鞋,痛心疾首,“你把她留下来干什么?留下来帮你跟雪琴吵架?留下来帮你向我伸手要钱?!傅文佩……你的心,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王雪琴狠狠一把推开纠缠不休的傅文佩,语气刻毒:“你想要女儿?行!回去我就把如萍给你送过来!相信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你总该有点慈母心肠,不会苛待她了吧?!”
说完,三人再不回头,决绝地踏出了这方囚禁着谎言与罪恶的小院。只留下傅文佩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发出绝望的呜咽。而李副官,早已被巨大的内疚和对司令雷霆之怒的恐惧彻底击垮,蜷缩在角落,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茫然无措。
车厢内,一片沉重的死寂。陆振华颓然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王雪琴默默地流着泪,那双曾经风情万种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布满了血丝。
陆依萍坐在两人中间,心绪却异常平静。
寻母的目标已然清晰——母亲宋清雅,极有可能在广东。等日后有机会,定要南下寻访。眼下最重要的,是完成高中学业。而1937年……那场即将染红金陵的滔天浩劫……也要开始着手准备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她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