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坑洼不平的雪路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冰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钱三江紧紧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车厢里过分安静的气氛。
但话到了嘴边,看着身旁少年那平静如水的侧脸,又都咽了回去。
这个少年,从上车开始,就只是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枯树和白雪,仿佛不是去一个水深火热的灾区,而是去赴一场寻常的远足。
他的镇定,让钱三江那颗火烧火燎的心,也莫名地安定下来。
宁光县城出现在视野里时,景象比钱三江描述的还要萧条。
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两旁的店铺都关着门,屋檐下挂着长短不一的冰凌。
偶尔有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百姓缩着脖子走过,脸上都带着一种麻木和愁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冰冷,又夹杂着绝望的味道。
县政府大院门口,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早已在寒风中等候。
看到钱三江的吉普车,立刻围了上来。
“钱县长,您可回来了!”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戴着眼镜的男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赵光明。
“情况怎么样了?”钱三江跳下车,连口气都来不及喘。
赵光明看了一眼从副驾驶下来的李默,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但很快便掩饰过去,他压低声音,凑到钱三江耳边道:“县长,西边几个乡镇的电话线又断了,派去的人还没回来。
粮库那边......也快见底了。
早上又有几家商户来闹,说咱们再不想办法,他们就要自己想办法出城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钱三江心上。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李默,用尽全身力气,对在场的所有人郑重介绍道:“这位,是清河县派来支援我们的总顾问,李默同志!从现在开始,宁光县所有抗灾救灾工作,由李默同志全权指挥。
他的话,就是我的话!谁要是阳奉阴违,或者执行不力,别怪我钱三江翻脸不认人!”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赵光明等人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他们都听说了县长去清河县“搬救兵”的事,可谁能想到,搬回来的,竟然是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
总顾问?
全权指挥?
这不是开玩笑吗!
赵光明的镜片后面,闪过一丝荒谬和不满。
他作为钱三江多年的心腹,自认是宁光县的二号人物,现在却要听一个黄口小儿的调遣?
“钱县长,这......是不是太草率了点?”一个分管工业的副县长老周忍不住开了口,“李默同志看着......年纪还小,宁光县的情况又这么复杂,让他当总顾问,怕是......”
“怕什么?”钱三江眼睛一瞪,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散发出来,“你们有办法?你们谁有办法让那帮铁公鸡把钱吐出来?谁有办法让救灾物资今天就发到灾民手上?谁行,谁现在站出来,这个县长给他当!”
一番话,噎得老周脸色涨红,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钱三江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赵光明脸上,“光明你带李默同志去会议室,把所有部门的负责人都叫来,马上开会!”
“是,县长。”赵光明低下头,应了一声,转身对李默做了个请的手势,态度恭敬。
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抹疏离和审视。
会议室里烧着煤炉,却依旧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一张长长的会议桌旁,坐满了宁光县各部门的头头脑脑。
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眼神复杂地打量着坐在主位旁的李默。
那感觉,不像是在看一个总顾问,倒像是在看一个不慎闯入大人牌局里的小孩。
李默没有理会这些探究的目光。
他面前摊开着一张宁光县的地图,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仿佛在丈量着这片土地的脉络。
钱三江坐在主位,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闷,“李默同志,人基本到齐了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了。”
李默这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我的方案很简单,两步走。”
他的声音清朗,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的人都精神一振。
“第一步,借钱。”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不废话吗?谁不知道要钱?可钱从哪来?
“清河县能从商人手里拿到八十万,我们宁光县,人口三倍于他,富商大户只多不少。
我的目标,是两百万!”李默淡淡地说道。
“嘶——”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两百万?这小子怕是穷疯了吧!现在这情况,能弄来六十万都谢天谢地了,他张口就是两百万?
“李默同志,这恐怕不现实。”赵光明推了推眼镜,第一个站出来反驳,“清河县的例子在前,我们宁光县的这些商人,一个个都精得跟猴一样,早就防着这一手了。
我们之前也试过募捐,效果......很不好。”
“我没说要募捐。”李默看着他,“募捐是求人,是看人脸色。我要的,是让他们主动把钱送上门。”
“主动送上门?”赵光明失笑,“怎么个主动法?难道我们还能拿枪逼着他们?”
“枪不用。”李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让在场的老油条们都感到一丝寒意,“我要拍卖三样东西。”
“第一样...宁光县未来三年内,所有政府工程项目的优先承建权。”
“第二样...宁光县明年开春后,第一批商业用地和工业用地的优先选择权。”
“第三样.....嘛...”李默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宁光县商业联合会会长的位置。”
这三样东西一抛出来,整个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
这已经不是激进了,这是在动整个宁光县未来几年的经济根基!拿未来的利益,去换眼前的救灾款?
这少年胆子也太大了!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主管城建的王副县长猛地拍案而起,“政府工程项目,怎么能拿来拍卖?这是拿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当儿戏!”
“商业用地和工业用地,那是要经过严格规划和审批的,岂能说给谁就给谁?”规划局的局长也跟着附和。
赵光明更是连连摇头,“李默同志,你的想法太大胆了,也太不成熟。这要是操作不当,会出大乱子的!等于把我们宁光县的未来,提前卖给了那些资本家!”
一时间,会议室里群情激愤,反对声此起彼伏。
他们不敢直接顶撞钱三江,便将所有的火力都对准了李默。
钱三江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李默的这个方案,确实超出了他的认知。
这和清河县那套阳谋完全不同,这简直就是一剂虎狼之药,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他看向李默,希望他能解释一下。
可李默却仿佛没看到众人的反应,他只是转头对钱三江说道:“钱县长,这是第一步而已,至于第二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第二步,整顿吏治。灾情如战场,战场之上,当用重典。凡贪腐挪用救灾款物者,杀!凡玩忽职守贻误救灾者,杀!凡临阵脱逃散播谣言者,杀!”
他连用三个“杀”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冰寒,让整个会议室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刚刚还吵嚷不休的众人,瞬间噤若寒蝉。他们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个少年,这分明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钱三江也呆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默转过身,看着一张张惊骇错愕的脸,语气依旧平淡。
“我的方案说完了。
同意的,留下。
不同意,或者觉得我在胡闹的,现在可以离开。
钱县长,我不强求。”
说完,他便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不再看任何人。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脸色阴晴不定的钱三江。
他们知道,真正做决定的时刻,到了!
是跟着这个疯狂的少年赌一把,还是用老办法继续温吞水耗下去,直到整个宁光县彻底崩盘。
赵光明看着钱三江,眼神里带着恳求。他希望县长能清醒一点,不要被这个少年蛊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钱三江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沉重地扫过自己这些朝夕相处的同僚。
“今天,李默同志的话,就是我的决定。”他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谁有意见,现在可以把辞职报告交到我这里来。
我批!”
“从现在开始,宁光县抗灾指挥部成立,总指挥:李默。
我,钱三江,任副总指挥。”
说完,他拉开椅子,第一个站到了李默的身后。
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整个会议室的官员们,全都傻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钱三江竟然会疯狂到这个地步,把全县的指挥权,真的交到了一个外人,一个孩子手上。
赵光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知道宁光县的天,要彻底变了!
而自己似乎站错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