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辰没再多说,指着图上的鹰嘴崖。
“这里的栈道检修,宁朔已标了松动处,你明日亲自去一趟,确认新换的木板够不够结实。”
“是。”
卫凛俯身细看,指尖落在黑风口的位置。
“属下今日核查时,发现按三号预案调整后,此处的巡逻盲区比之前大了两丈,建议加设一座临时烽燧,夜间用狼烟传信,更稳妥些。”
周生辰看着他指尖点的位置,正是自己上午留意到的疏漏处,不由多了几分赞许。
“就按你说的办,明日一并落实。”
卫凛应下,抱着案上的卷宗退了出去,脚步不快,却一步是一步,透着沉稳。
帐外传来他与亲兵交代事务的声音,条理清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萧宴这时走进来,笑着道。
“你瞧,我说得没错吧?”
周生辰望着布防司的方向,那里的灯亮了起来,比往日亮得更早。
他拿起时宜的信笺,指尖拂过“平安”二字,忽然觉得,西洲的风,似乎真的比昨日柔和了些。
翌日午时,校场中央的行刑桩被烈日晒得滚烫,木头上经年累月的刀痕剑印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南辰王军将士列成整齐的方阵,玄色铠甲反射着刺眼的光,甲叶相碰的轻响里透着肃穆。
校场外围早已挤满了西洲百姓,老人们拄着拐杖,妇人抱着孩子,连刚学会走路的稚童都被父亲架在肩头,一个个伸长脖子望向高台。
他们要亲眼看着,那个敢卖布防图的内奸,得到应有的报应。
周生辰立于高台之上,玄色披风被热风掀起,露出腰间佩剑的银鞘。
他目光扫过台下,最后落在被亲兵押到桩前的陆淮身上。
囚服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陆淮嶙峋的脊背上,他抬头时,阳光恰好刺进眼里,慌忙别过头的瞬间,撞见了人群里的宁朔。
宁朔穿着粮草营的灰布短打,站在最外围的阴影里,手里攥着根枯草,指节捏得发白。
陆淮的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突然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嘶吼,像是要冲过去,却被亲兵死死按住,铁链在滚烫的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肃静。”
周生辰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水中,校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卷幡旗的猎猎声。
他低头看着陆淮,字字清晰。
“陆淮,原南辰军粮草营士兵,借同乡情谊套取布防图,私通金荣密使,意图危害西洲安危。依军法,当斩。”
“斩!斩!斩!”
前排的士兵齐声高喊,声浪滚过校场,惊得外围的孩童哭出声来。
“小南辰王!”
人群里突然挤出个老汉,拄着枣木拐杖往台前挪。
“这奸贼认得吗?上月我在关隘外见他鬼鬼祟祟,跟个戴斗笠的人说话,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多亏将军明察秋毫,不然咱们西洲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可不是嘛!”
旁边一个穿粗布衫的汉子接话,嗓门亮得像铜锣。
“金荣那狗贼在中州杀了多少人?前年流落到西洲的难民,哪个不是被他害得家破人亡?陆淮这畜生竟敢帮他,简直丧尽天良!”
“丧尽天良!”
“杀了他!”
……
愤怒的呼喊声浪越来越高,有激动的百姓捡起地上的石子,朝着陆淮的方向扔过去,却被亲兵拦住。
陆淮突然安静下来,仰着头大笑,笑声尖利得像夜猫子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金荣怎么了?周生辰又怎么了?你们以为他真的护着你们?他不过是想守住自己‘战神’的名声!我卖布防图怎么了?换些银钱过好日子,总比跟着他在这风沙地里熬日子强!”
“你放屁!”
人群里炸开了锅,一个穿补丁衣裳的妇人红着眼冲出来。
“我男人就是南辰王军的,去年守鹰嘴崖冻死在栈道上!他死前还说,能跟着小南辰王守西洲,值了!你这种畜生懂什么?!”
“我儿子在布防司当差,上个月检修烽燧摔断了腿,都没哼过一声!”
另一个中年男人攥着拳头,指节青筋暴起。
“他说布防图比命金贵,守不住图,就没脸见将军!你倒好,拿它换钱?你配当西洲人吗?!”
“不配!”
“杀了他!给枉死的弟兄报仇!”
……
怒骂声此起彼伏,有个穿红袄的姑娘气得发抖,摘下头上的银簪就想往前冲,被身边的娘死死拉住。
“傻闺女,有将军在,错不了!”
周生辰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看向陆淮,目光里没有波澜。
“你可知布防图上的每一道关隘,每一处烽燧,都浸着南辰军的血?黑风口的栈道,是三十个弟兄用肩膀扛着木板铺的;鹰嘴崖的暗哨,是斥候营的小子们在雪地里趴了三天才勘定的位置。你卖的不是一张图,是千军万马的性命,是西洲百姓的安稳。”
陆淮的脸突然白了,嘴唇哆嗦着,却没再说话。
阳光晒得他头晕目眩,恍惚间像是看到狼山的战场,漫天箭雨里,宁朔背着他往回撤,后背中了一箭,血顺着衣襟滴在他手背上,烫得惊人。
“将军!”
人群里又有人喊。
“这等奸贼留不得!斩了他,才能让那些藏着坏心思的人看看,背叛南辰军是什么下场!”
“对!斩了他!”
“以儆效尤!”
……
声浪再次涌起,连抱着孩子的妇人都跟着喊,怀里的娃娃被吓得直哭,她却顾不上哄,只死死盯着木桩上的陆淮,眼里满是恨意。
宁朔站在阴影里,听着周围的怒骂,突然想起小时候。
那时他和陆淮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埋过一罐桑落酒,说好了等将来立了功,就挖出来喝个痛快。
陆淮总说,要当南辰王军里最厉害的先锋,让家乡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罐酒还埋在土里,人却走偏了。
“午时到。”
萧宴的声音响起,手里举着沙漏,沙子刚好漏尽。
他朝刽子手点头,后者举起长刀,寒光在烈日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宁朔!”
陆淮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喊起来,声音嘶哑。
“我不后悔!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你守着规矩就能被信……”
话没说完,刀光落下。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夹杂着孩童的哭声和妇人的啜泣。
宁朔猛地闭上眼睛,手里的枯草被捏成了粉末。
风从关隘的方向吹过来,带着远处粮草营的麦香,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地牢里,陆淮背对着他说。
“就算死,我也认了。”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散了吧。”
周生辰转身,披风扫过台阶上的尘土。
“各司其职,守好自己的关隘。”
士兵们列队散去,铠甲的声响渐渐远了。
百姓们还聚在台前,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大多是庆幸和后怕。
有个穿绿衫的小媳妇捧着一篮刚蒸的馒头,往亲兵手里塞。
“给将军带回去吧,天热,垫垫肚子。”
宁朔悄悄退到人群外,沿着校场边缘往粮草营走。
路过布防司的帐篷时,看见卫凛正站在帐外,指挥士兵搬新绘制的舆图,阳光下,他指缝里的墨迹格外清晰。
风突然变了向,卷着远处行刑桩的血腥味,掠过宁朔的鼻尖。
他攥紧拳头,加快了脚步。
粮草营的方向,炊烟正袅袅升起,像一道温柔的线,系着西洲的安稳。
他想,陆淮大概到死都不明白,南辰王军守的从来不是规矩,是规矩后面的人。
那些在城楼下放风筝的孩童,那些递热汤的百姓,那些雪地里扛木板的弟兄,才是他们该用命去护的东西。
而这些,陆淮早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