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三娘却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时宜的发顶,眼神里带着为人长辈的忧虑。
“时宜,你年纪小,不懂军中的凶险。你以为的相互照拂,在旁人眼里或许就是软肋。”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些。
“你可知道,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将军有弱点。你阿兄是漼家独子,如今又是南辰王麾下的得力干将,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敌军盯着。他若对那位宏将军动了心,这份牵挂便成了别人可以拿捏的把柄,于他、于那位宏将军,都未必是好事。”
时宜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她从未想过这一层。
在她眼里,阿兄与师姐的情谊是历经生死的默契,是沙场上最坚实的依靠,怎么到了母亲口中,就成了凶险的软肋?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时愣在那里,指尖微微发凉。
炭火噼啪一声爆响,漼三娘看着女儿茫然的模样,心里软了软,语气却依旧严肃。
“你想想,若有朝一日两军对垒,敌军抓了那位宏将军作要挟,你阿兄是战还是降?他若为了救师姐乱了阵脚,输掉的可能就是整场战役,枉送的是成千上万兵士的性命;他若硬起心肠置之不理,这辈子心里都要压着块石头,如何能安?”
“再者说。”
她继续道,目光望向窗外飘落的雪花,像是透过风雪看到了遥远的战场。
“敌军的细作无孔不入,若是提前探知了他们彼此的心意,设下圈套让他们自投罗网呢?或是故意在阵前言语羞辱,搅乱你阿兄的心神呢?这些你都想过吗?”
时宜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她想起阿兄说起师姐时泛红的耳根,想起师姐望着阿兄背影时温柔的眼神,那些藏在铠甲与刀剑之下的细腻心思,原来要面对如此多的算计与凶险。
她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心意,是该大大方方说出口的牵挂,却忘了阿兄与师姐身处的,是随时可能马革裹尸的战场。
“可……可他们是真心相待的啊。”
时宜的声音低得像呢喃,带着些微的委屈。
“难道真心也有错吗?”
漼三娘握住她微凉的手,轻轻拍了拍。
“真心自然没错,只是生在这样的时局,又身处那样的位置,许多事由不得自己。你师父南辰王,为何要立那样的誓言?不就是为了斩断所有可能牵绊他的情愫,才能心无旁骛地守护北境吗?”
她的话像一块冰投入时宜的心湖,瞬间激起层层寒意。
是啊,师父……师父坐拥七十万大军,却要立誓“不娶妻妾,不生子嗣”,不也是为了不让任何牵挂成为敌人可乘之机吗?
原来阿兄与师姐要面对的,是和师父一样的困境。
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细碎的声响。
时宜望着跳动的火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发疼。
她忽然有些后悔,方才不该那样怂恿阿兄,或许有些心意,藏在心里才是最安全的。
漼三娘见女儿神色黯淡,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不再多言,只是拿起桌上的糕点递过去。
“罢了,这些事也不是咱们能说了算的。你阿兄与那位宏将军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自有他们的考量。我做长辈的,也只能是多替他们担些心罢了。”
时宜接过糕点,却没什么胃口。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中州都裹进一片苍茫里。
她忽然很想念西州的梅林,想念师父和师姐他们并肩站在梅树下的模样,那时的阳光总是暖的,风里都带着梅香,不像此刻,连空气里都藏着化不开的忧虑。
炭火渐渐弱了下去,暖阁里的温度似乎也降了几分。
时宜攥着衣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忽然抬头看向漼三娘,眼里带着一丝执拗的茫然。
“阿娘,若……若阿兄真的打定主意要娶师姐,您会同意吗?”
漼三娘正往炭盆里添新炭的手顿了顿,火星子溅起又落下,映得她脸上的神色复杂难辨。
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无奈的喟叹。
“我同不同意,又能算得了什么?便是我点头应了,你阿舅那里也绝不会松口。”
她放下火箸,取过茶杯抿了口温水,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
“你阿舅如今还在清河郡主持族中事务,这桩事他若是知晓了,少不得要连夜派人来中州。我这次来中州,原是想着你刚从西州回来,身子骨还弱,特意来照料你些时日,没成想……”
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余下的话都浸在一声轻叹里。
时宜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她想起阿舅那张总是严肃的脸,想起每次家族议事时,他提起“漼家颜面”“门当户对”时不容置喙的语气。
原来阿兄要面对的,不只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还有家族这张看不见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