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窑“窑变”的花盆,像在焦村这潭死水里扔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滋啦啦响了一阵,冒起一阵短暂而诱人的白汽。李铁山和赵红梅,这两个被唾沫星子几乎淹死的人,竟靠着这歪打正着的“窑变”,硬生生从泥沼里挣出了半个身子。
红梅饭馆的窗台上,摆满了那些色彩斑斓、形态拙朴的粗陶花盆,里面种着些好活的牵牛花、太阳花,或是几棵翠绿的蒜苗。它们成了饭馆最惹眼的招牌,比任何红纸黑字的菜单都管用。不少路过的人,甚至专门从镇上跑来,就为了瞧一眼这传说中的“窑变”花盆,顺便在红梅这儿吃碗面,割半斤猪头肉。饭馆的生意,竟比以前最红火的时候还要好上几分。
李铁山那口快被遗忘的老瓮窑,也重新冒起了烟。只是这烟,在有些人眼里,不再是晦气和穷酸的象征,反倒带上了点神秘的艺术气息。他不再烧那些卖不动的大瓮,一心扑在了花盆和小件陶器上。他依旧沉默,但那双眼睛里有了光,干活时腰板也挺直了些。他试着回忆那窑“窑变”的火候和感觉,虽然十次里也难再碰上一次,但烧出来的普通花盆,因为胎体厚实,刻花朴拙,也自有一番味道,渐渐有了些固定的主顾。钱,虽然挣得不多,但细水长流,总算能看到点盼头了。
就在两人觉得日子似乎能这么磕磕绊绊过下去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像凤凰山顶滚落的巨石,轰隆隆砸进了焦村。
县里文化馆来了人,还跟着几个戴着眼镜、拿着相机,像是从画报上走下来的人物。他们径直找到了李铁山那口破旧的瓮窑,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对着那黑黢黢的窑身、那些粗糙的工具、还有李铁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咔嚓咔嚓拍个不停。带头的那个老馆长,拿着个放大镜,仔细端详着李铁山烧出来的那些花盆,尤其是那几个侥幸留下的“窑变”珍品,嘴里不住地啧啧称奇。
原来,是镇上那个买过花盆的图画老师,把这事当作风土人情报了上去,引起了上面的注意。经过一番考证,认定李铁山家这口瓮窑传承的“焦村黑陶瓮烧制技艺”,历史悠久,手法独特,尤其是那手控制窑火、追求“窑变”的绝活,更是濒临失传的老手艺,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没过多久,一纸盖着红戳子的文件下来了——李铁山的瓮窑烧制技艺,被正式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消息传开,焦村炸了锅。
前些天还在背后指指戳戳、骂李铁山是“窑黑子”、咒赵红梅是“扫把星”的人,转眼间就换了一副嘴脸。快嘴六婶扭着肥臀,逢人便说:“我早就看出铁山这孩子不一般!那双手,是文曲星……哦不,是匠神爷摸过的!”以前绕着瓮窑走的半大小子,也敢凑到窑洞口,好奇地张望,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宝藏。连村长都背着手,特意到窑上转了一圈,拍着李铁山的肩膀(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说着“为村争光”、“要保护起来”之类的官话。
李铁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头”砸得有些发懵。他看着那块文化馆送来的、写着“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亮闪闪的铜牌子,被人笨拙地钉在窑洞旁斑驳的土墙上,觉得刺眼得很。他不在乎什么“非遗”不“非遗”,他只在乎这窑火还能不能安稳地烧下去,烧出来的盆盆罐罐还能不能换成钱,买米买面。但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和尊重,还是像一缕微弱的风,吹散了些许笼罩在他心头多年的阴霾。
红梅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她为李铁山高兴,这实心眼的汉子,总算得了点该得的认可。可隐隐地,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像水底的暗草,悄悄滋生。她把这些情绪都压在心里,只是更加细心地打理饭馆,偶尔,会把攒下的钱,硬塞给李铁山,让他添置些好点的松柴,或者买点肉,补补身子。两人的关系,在经历了雨夜的疯狂和流言的淬炼后,进入了一种古怪而脆弱的平衡,像两只受过伤的野兽,小心翼翼地靠近,互相舔舐着伤口,却都不敢再轻易跨越雷池一步。
然而,好日子就像泲河里的水影子,看着晃眼,一碰就碎。
就在那块非遗的铜牌子还没被墙上的尘土完全覆盖的时候,几辆屁股后面冒着黑烟的小汽车,再次打破了焦村的平静。车上下来的人,穿着挺括的制服,脸色严肃,手里拿着文件夹和照相机,直奔瓮窑而来。为首的一个人,腆着肚子,皮鞋擦得锃亮,一下车就用手帕捂住了鼻子,皱着眉头打量那口依旧在冒烟的瓮窑。
他们是县环保局的人。
“李铁山是吧?”那胖干部翻开文件夹,语气公事公办,“接到群众举报,你这瓮窑生产过程中,排放大量黑烟,粉尘污染严重,属于高污染、高能耗的落后产能,对周边大气环境造成了严重影响。根据相关规定,责令你立即停止生产,进行整改,限期达到环保排放标准。否则,将依法予以关停取缔!”
一纸盖着红章的《责令整改通知书》,被塞到了李铁山手里。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黑烟?污染?落后产能?
这些词像一把把冰冷的锤子,砸在他那颗刚刚被“非遗”暖热了一点的心上。他们只看到烟囱里冒出的烟,却看不到这烟里承载着祖辈的心血,看不到那泥土在烈火中涅盘成器的神奇,更看不到他和红梅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俺这是……非遗……”李铁山攥着那张纸,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试图辩解,声音干涩而微弱。
“非遗是文化范畴,我们尊重。”胖干部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用手帕挥了挥面前的空气,“但环保是国策,是红线!谁也不能逾越!你这窑,烧的是松柴?产生大量有害颗粒物!必须改!要么上环保设施,要么改用清洁能源,比如天然气!否则,说什么都没用!”
天然气?李铁山听着这个陌生的词,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那口祖传的老窑,从垒起来那天就是吃柴火的,改成烧气?那还是他的窑吗?再说,那得花多少钱?把他连同这口窑一起卖了,也凑不齐!
环保局的人走了,留下李铁山一个人,对着那口沉默的窑和手里那张冰冷的通知书,如同泥塑木雕。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刚刚还在吹捧的村民们,立刻又换上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啧啧,我说啥来着?那黑烟咕咚的,早晚得出事!”
“非遗顶个屁用!还能大得过国家的法?”
“这下看这闷葫芦咋办?熄火关门呗!”
建斌那伙人,更是如同闻到了臭肉的苍蝇,立刻活跃起来。建斌故意晃悠到红梅饭馆,敲着桌子,阴阳怪气地对红梅说:“怎么样?红梅,我就说那破窑长不了吧?跟着个窑黑子有啥前途?现在好了,非遗?嘿,成了非-关停不可的遗物了!趁早想后路吧!”
红梅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抹布就想砸过去,却被建斌灵活地躲开,带着一阵猥琐的笑声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焦头烂额的时候,红梅发现自己这个月身上没来。起初她以为是操心劳累所致,可接连几天,闻到油腻味就一阵阵地恶心,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上了她的心脏。
她偷偷去了趟镇上卫生院,老大夫眯着眼搭了半天脉,又问了问情况,最后慢悠悠地说:“你这是……有喜了。”
有喜了?
这两个字像两道惊雷,在她脑子里炸开。
她拿着那张轻飘飘的化验单,站在卫生院门口,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凉。
怎么会……偏偏是这个时候!
是那个雨夜……在那个肮脏的、充满烟火气的窑洞里……一次就有了?
巨大的恐慌和茫然瞬间攫住了她。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李铁山那边眼看就要被逼上绝路,她自己还拖着个毛根,顶着个“破鞋”的名声,现在再多一个没爹的孩子……她几乎能看到那些长舌妇会更加唾沫横飞,看到建斌那更加丑恶的嘴脸,看到未来那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焦村,没有回饭馆,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泲河边。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像是流淌的熔岩。她看着那河水,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就这么走下去,让这冰冷的河水带走所有的耻辱、艰难和这个不该来的孩子。
可毛根那张稚嫩的小脸,和李铁山在泥水中疯狂推车时那绝望而执拗的背影,交替在她眼前闪现。
她该怎么办?
告诉李铁山?他那副自身难保的样子,能担得起吗?
不告诉?自己又能躲到几时?
留,还是不留?
她蹲在河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寒风中一片无所依凭的枯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干裂的河滩上,扭曲而孤独。
远处,李铁山的瓮窑,依旧沉默地蹲伏在暮色里。窑口的烟囱,冒着淡淡的、却如同催命符一般的青烟。那枚象征荣耀的非遗铜牌,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冰冷而讽刺的光。
荣誉与危机,新生与绝路,就这么荒唐而残酷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凤凰山下的这两个人,越缠越紧,几乎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