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初步汇总完成。”
哈尔西小小的身影，依旧站在光幕边缘。
光幕上，鲜活的文字和图表开始滚动。
“法莎提吸收者，波尔比星区首府星球“波尔比”。确认毁灭。”
“法莎提人预估死亡数量，71亿至75亿区间。”
“其他附属奴隶种族预估死亡数量，326亿至338亿区间。”
“其中包括一批确认被运抵该星球的人类奴隶，来自于地联空间，数量约为42亿。”
江锋闭上眼。
数字本身是冰冷的。
但当它们与影像中那吞噬一切的烈焰联系在一起时。
突然，它们就化作了沉甸甸，一大包鲜血淋漓，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这就是代价。’一个严肃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
‘以数百亿生灵为柴薪，点燃的复仇之火。’
作为人类，对法莎提吸收者那刻骨铭心的仇恨，如同熔岩在血管里奔流。
那些死灵，视人类为牲畜、为食物、为制造自己同胞的“供体”。
他们的舰队在地联空间内肆虐，将一颗颗人类殖民星球化作屠宰场，数十亿同胞的哀嚎，哪怕相隔再远，江锋也能够听得到。
博爱之城号的一击，无疑是为这些亡魂奏响了最狂暴的安魂曲。
当然，也是对所有觊觎人类文明的异族，予以最血腥的警告。
但……
那42亿人类奴隶呢？
他们刚刚被运入虎口，甚至可能还在运输舰的牢笼里，祈祷着渺茫的生机。
转瞬之间，就被来自另一支人类文明的终极武器，连同脚下的地狱一起，化作尘埃。
一丝难以言喻的寒冷，顺着神经攀爬。
那是超越了仇恨本身的，对战争本质的深深恐惧。
‘为了胜利，为了震慑，为了……更大的生存空间。’
‘这是……必要之恶……吗？’
他不敢再想下去，害怕自己的铁血心肠也为之动摇。
灭绝法莎提吸收者，是一件能够令他开心，甚至欢呼雀跃的事情。
这就是像是灭蟑螂，灭蚊，灭鼠一样。
但为了杀蟑螂，把被蟑螂吓得哇哇大叫的人也杀掉吗？
为了杀蚊子，把被蚊子吸血的人也杀掉吗？
为了杀老鼠，把家里被老鼠祸祸的人也都送到火葬场去吗？
这不是人类……甚至不是一个正常的生命能有的想法。
江锋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内心。
“哈尔西，事后的余波呢，战略影响呢？”
“汇报！”
“战略影响分析中。”哈尔西迅速说道。
“波尔比星球，是法莎提吸收者位于帝国腹地的重要核心节点。”
“其职能包括：帝国第二大合金生产基地，区域金融贸易结算中心，以及向对人类联邦前线输送补给物资的核心转运枢纽。”
“其物理毁灭，预计将导致该国整体工业产能下降约17.2%，年度Gdp重挫28.5%。”
“前线战争潜力评估中……预计将会下降至少40%。”
光幕上随之切换出星图动态推演。
代表法莎提吸收者的猩红色区域，原本如同贪婪的触手，一侧深深刺入标记为蓝色的人类联邦空间，一侧深深刺入标记为白色的地联空间。
但在波尔比星球，被替换为巨大黑色骷髅的瞬间。
那些刺向人类联邦疆域的猩红色箭头，如同被斩断的橡皮筋，猛地收缩。
“事件后续反应。”哈尔西确认道。
“法莎提吸收者高层会议，于事件确认后60小时内发布‘焦土收缩令’。”
“其部署在地联空间的所有主力舰队，均放弃所有已占领星球及附属资源，对这些星球进行轰炸后，全速撤回帝国核心防御圈。”
“根据齐诺尔联合集团发布的‘军事观察报告’，法莎提舰队并未带走约115亿人类奴隶。”
江锋的眉头狠狠拧紧。
放弃115亿人类奴隶？这对法莎提人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损失！
它们对“优质生物供体”的渴求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连这些都放弃了……只能说明博爱之城号这一刀，真正捅进了它们最致命的心窝，让它们感到了灭顶之灾的恐惧。
可哈尔西接下来的话，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但对人类殖民地的致命轰炸，已经导致殖民地科技水平回退到石器时代，并对各个殖民星球的生态圈产生了重大影响，预计将导致这115亿人类成为难民。”
“暂无任何势力声明将会提供帮助，包括地联高层，对此事亦暂无回应。”
“什么？”江锋猛然站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时。”哈尔西继续补充。
光幕上，与法莎提吸收者疆域接壤，代表奇恩帝国的紫色区域骤然亮起。
数道粗壮的紫色箭头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狠狠刺入法莎提收缩后留下的防御真空区。
“奇恩帝国抓住此战略窗口期，于过去一个月内，发动代号‘收割黎明’的全面攻势。”
“截至一周前，已确认攻占法莎提边境三个恒星系统，含十二颗可居住或资源星球。”
“俘获各种族奴隶人口数量……超过三百亿。”
星图上，猩红色的区域被紫色和蓝色从两个方向挤压，显得摇摇欲坠。
“综合评估。”哈尔西做出了最终结论。
“法莎提吸收者帝国在猎户座悬臂的战略态势已发生根本性逆转。”
“从全面进攻被迫转入战略防御，并面临人联持续袭扰，与奇恩帝国大规模入侵的双重压力。猎户座悬臂力量平衡被彻底打破。”
“超光速论坛相关讨论热度已突破历史峰值，多个非人类文明表达了对‘博爱之城号’及人类联邦战略意图的深切忧虑。”
情报播报完毕。
光幕上的星图和数据渐渐隐去。
办公室重新被柔和的照明填满。
那份灭世影像带来的巨大冲击，似乎随着哈尔西最后一个字的落下而暂时平息。
但其造成的精神回响深不见底，依旧在江锋的胸腔里震荡不息。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站直身体向后倒去，重重地跌落在座椅里。
‘人联这一步……’ 江锋暗暗思索。
‘太狠了。狠到……超出了想象。’
这绝非仅仅是一场战术胜利。
这是一场以整个星球、数百亿生命为祭品的战略行动。
它在顷刻间扭转了战局，解除了人类文明迫在眉睫的亡族灭种之危。
其意义，毋庸置疑。
‘这项行动，拯救了千亿，万亿计的人类生命……’
他试图用这个宏大的理由说服自己，放下心中那丝挥之不去的寒意，接受现实。
但影像中那环切星球的光束，还有那在烈焰和板块崩裂中无声湮灭的42亿人类同胞……
江锋觉得自己似乎能看到一张脸，一张重叠了42亿个男女老少的脸。
尽管，他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但那是人类。
江锋只需要照照镜子，就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模样。
战争的逻辑就是这样。
为了整体的存续，局部的牺牲被视为必要。
但这个“局部”的规模，已经太过庞大了。
这胜利的荣光，染上了无法洗刷的人类鲜血。
江锋看得出来，一个巨人在奔跑，为了胜利，正在拼命压榨着全身上下每一颗细胞。
仰头看去，是巨人光芒万丈的人类容颜。
回望自己，却是惨败凋敝的默默牺牲。
对于人类来说，这是值得的。
但对于人来说，这真的值得吗？
江锋没有答案。
他敢说，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答案。
而在未来，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答案。
就在这时，光幕的角落。
一行极其简洁的文字，瞬间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
【林小雨】
【实时生理状态：深度睡眠】
【健康指数：99.87%】
【数据同步：稳定】
所有的沉重、所有的血腥、所有关于战争伦理的思考。
在这行小小的字符面前，消散得无影无踪。
江锋知道，如果林小雨遭受了伤害，他也愿意以更多人的生命为代价，血腥复仇。
而人联的同胞们呢？
他们的家人难道没有受到侵害吗？
那他们，就不该血腥复仇吗？
江锋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近乎虚脱的暖意从心底涌起，流遍四肢百骸。
那沉甸甸压在胸口的巨石，终于被这行字彻底击碎。
每一个人，为了每一个人，都有资格失去理智，不计代价，毁掉每一个人的生活。
这是人类的本能，这是人类的诅咒。
更是人类作为一个种族，从自然界中赢得优胜劣汰的制胜法宝。
江锋看着那行字，对他来说，那是整个宇宙里，唯一重要的坐标。
这个坐标存在，那么每个人的生命都重要。
这个坐标不存在，那么全宇宙的生命都是一串数字，不管后面跟着几个零。
“先生？”
哈尔西敏锐地捕捉到了江锋气场的变化。
她小小的身影在桌面上轻盈地转了个圈，白裙飘动，仰起脸看着他。
“情报汇总完毕。需要我继续待命，还是……”
她故意拉长了尾音，活泼地试探道：“……现在接通夫人那边的线路？”
“分支意识可以非常轻柔地唤醒她哦，保证不会吓到她。”
“就像……嗯……就像一片羽毛落在睫毛上那么轻！”
江锋的目光终于移开，落在桌面上那个小小的投影上。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不，哈尔西。让她睡吧。”
他顿了顿：“她需要休息。”
“等她自然醒来。”江锋的声音很轻。
“我要听到她刚睡醒时，带着点迷糊的声音。”
想象着那个画面，他眼中最后一丝阴霾也彻底散去。
此刻，他的心中，只容得下这一滴跨越光年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