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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婚书,”周勉的声音还在户部衙门略显空旷的回廊里阴魂不散地回荡,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惊疑,“究竟……从何而来?”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锋,那个不久前还被他们视为囊中之物、可以随意揉捏的“废物藩王”,此刻却平静得可怕。那份加盖了“岭南王府行在之宝”和“镇南大将军”两方沉重印记的公文,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太子党羽的脸上,将户部衙门内刚刚还弥漫的得意与刻毒撕了个粉碎。

寂静。方才还带着几分喧嚣的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官吏的目光,无论是惊疑不定、若有所思,还是像陈锋那几个亲随一样拼命压制着脸上肌肉免得笑出来的,都牢牢钉在那份摊开的婚书公文上。

陈锋甚至没再看地上汗出如浆的王主事一眼,只是慢条斯理地收回目光,指尖在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一点。

声音不高,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却显得格外清晰:“王主事,”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聊天气,“伪造文书,诓骗宗室,构陷藩王……条条是死罪。你,想试试吗?”

“殿……殿下!下官冤枉!下官不知情啊!”王主事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头磕在地砖上发出“咚咚”闷响,“这份…这份婚书,是…是前日才送至户部归档的!下官只是…只是按规章办事啊殿下!”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眼神却止不住地往脸色铁青的周勉那边瞟。

陈锋的目光终于转向面色铁青、眼神闪烁的周勉,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动:“周大人怎么说?本王这份婚书,可是由户部亲自接收入档,并签押了回执的。现在有人拿着一份破绽百出的废纸来污蔑岭南,污蔑本王,污蔑宗室大婚……此事,怕不是一个小小的王主事能担得起的吧?”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本王的颜面可以丢,但皇家的颜面,丢不得!”

这顶“有损皇家颜面”的大帽子一扣下来,周勉后背瞬间凉透。他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不假,可太子也绝不会为了保他一个户部侍郎,去扛起可能动摇皇室体统根基的罪名!王主事死定了,他周勉也危在旦夕!

就在周勉喉头滚动,强自镇定准备开口硬扛之时,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靴底敲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节奏感。

一个身穿湖蓝色云锦常服、面容俊雅中带着几分深沉如海的年轻人,带着两名面容沉肃、气息精悍的内侍,闲庭信步般走了进来。他目光在场中一扫,掠过狼狈瘫软的王主事,最终落在陈锋脸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九弟,好大的威风。”

“原来是九殿下驾到。”陈锋目光一闪,微微颔首致意,并不起身。

来人正是大周九皇子,赵王陈睿。这位在外界眼中一向谦和低调,几乎隐形的皇子,此刻的出现时机却精准得如同掐算过一般。

陈睿几步走到堂中,目光带着审视扫过摊开的文书,啧啧有声:“瞧瞧,闹成什么样子。”他看向周勉,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周侍郎,户部经办宗室婚嫁事宜,乃是重中之重。如今出了这样的篓子——有人伪造婚书构陷藩王,有人玩忽职守让这假冒文书入了档,甚至惊动了我这位刚刚回京就要大婚的岭南王亲弟……”

他话锋陡然一转,冷硬如冰:“你们是想让整个天下都看皇室的笑话吗?是想告诉万民,我大周户部、我天家贵胄的颜面,就值几张连私章都刻歪了的破纸吗?!”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打在周勉心上,也将那层遮羞布彻底掀开。

周勉的脸白得像死人。赵王这番话,字字诛心,把“皇室体统”钉成了户部无法逃脱的罪名。他深吸一口气,彻底放弃了挣扎,躬身沉声道:“赵王殿下息怒,是户部失察!下官有罪!此案……必定严查!所有涉事人等,绝不姑息!”说着,他猛地一挥手,“来人!将这玩忽职守、亵渎宗室的王朗,给我拿下!打入死牢,听候发落!”

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扑上,不顾王主事杀猪般的哀嚎求饶,粗暴地将他拖死狗般拖了下去。衙门里鸦雀无声,只剩下王朗凄厉的余音在廊柱间回荡。

陈睿这才转向陈锋,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温和:“让九弟受惊了。户部办砸了差事,让宵小钻了空子。好在九弟深明大义,及时勘破奸佞手段,才未酿成大祸。”他走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只够陈锋听见,“有些人呐,心太急,见不得岭南安稳,更看不得兄弟和睦。九弟觉得……谁会是这个下场最舒坦的人?”

陈锋心头雪亮——九皇子陈睿,这是在抛橄榄枝,更是毫不掩饰地指向了太子!他不动声色,也微微压低了声音,眼底深处划过寒芒:“大哥自然是‘最’关心弟弟们的。”

两人目光在空中极短暂地交汇一瞬,彼此心照不宣。陈睿哈哈一笑,拍了拍陈锋的肩膀,声音扬高:“好了!一点小风波,过去便罢!今日是九弟大婚前的吉日,可不能让这些腌臜事坏了喜庆!”他目光扫过堂内噤若寒蝉的官员,“还不速速为岭南王殿下办理大婚流程的一应手续?若再出一点差池……”

“下官遵命!下官立刻去办!”新任的户部主事吓得一哆嗦,连忙应声,亲自带人引着陈锋的亲随去办理那些繁琐但此刻再无人敢为难的手续去了。

一场精心布置的死局,就这么在陈睿看似公允的“主持公道”和陈锋快准狠的一击之下,彻底瓦解。看似是太子吃了大亏,王主事和那伪造婚书的幕后黑手被弃车保帅,但陈锋同样清晰地接收到一个信号:九皇子陈睿,已从幕后的阴影里,开始向棋盘中央落子。而他陈锋,这块曾被所有人踩在脚底的“顽石”,已然成了这些对弈者眼中不得不慎重对待的“变数”。

岭南王府别苑(京城行辕)内室。

烛火通明,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里的沉闷。

陈锋随手翻阅着刚送上来的、由新主事亲自用印签押、再无刁难的婚仪流程文书。

“王爷,属下查过了。”赵怀恩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赵王回京不过五日,平日深居简出,今日却恰好出现在户部……他府上的一位首席幕僚魏源,这两日与刑部侍郎马仲康的师爷‘偶遇’于城南‘太白居’茶楼数次。”魏源素有“陈睿的影子”之称,他的一举一动,几乎就代表着陈睿的意志。而刑部侍郎马仲康,明面上中立,实则一直是九皇子埋在六部深处的一枚深棋。赵怀恩的情报网,正一点点撬开京城看似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

陈锋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敲了敲,节奏沉稳,他的眼力已远超常人,能轻易捕捉纸张纤维的走向和油墨渗透的微小差异:“他今日出手,既是示好,也是示威——告诉所有人,包括太子,也包括本王,他陈睿,开始坐这把椅子了。”他合上文书,眼中精光内敛,“也好。太子这把火,烧得越旺,越能照见那些真正不安分的人。陈睿想借我的刀搅浑水?那这把刀,也该让他掂量掂量轻重。”

他起身,望着窗外京城沉沉暮色中亮起的点点灯火,像在棋盘上布满了明暗交替的棋子:“明日婚礼,才是真正的大戏开场。太子的刀刚折断了一截,九哥既然想下场……那就看看,明天这把椅子够不够我们几个人……坐得更稳些!”

三日后,岭南王大婚礼。

皇家司仪监承办的婚礼宏大而冗长。繁琐的仪轨,铺天盖地的红绸,震耳欲聋的鼓乐……陈锋身着亲王冕服,头戴九旒玉冕,腰悬“镇南大将军”金印,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神情平静无波,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如山,只在需要时,对高位上的皇帝、后妃及宗室勋贵们依礼叩拜,恪守着一位藩王的分寸。

这平静,落在有心人眼里,却成了一种示弱的信号。

“哼,倒是装得挺像那么回事。”距离皇帝皇后最近的席位上,一个穿着紫色锦袍、气度雍容的青年冷冷看着陈锋,低声对旁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勋贵道,“不过是靠一份狗急跳墙才弄出来的真婚书保住了几分脸面,还真以为自己这落魄藩王有了分量?”

他是太子的伴读,卫国公府的嫡长孙沈青,向来是太子跟前最活跃也最敢言的“马前卒”。他声音不高,却刚好能传到他左右几个太子核心圈子的人耳中。

坐在沈青下手的一位中年人,太子詹事府的詹事陈克明,鹰钩鼻下薄唇微启:“殿下不必挂怀。今日婚仪只是开胃小菜。好戏……才刚刚开始。这岭南废物的底裤,总有被扒掉的时候。您别忘了,那十万石军粮……”

王府后厅(临时隔出的偏殿婚厅)。

喧嚣的人声隔着门帘传来,这里相对安静一些。红烛高烧,珍馐美馔陈列玉案。

按照仪制,新娘已被送入洞房(王府别苑临时布置的婚房)等候。而作为新郎的陈锋,还需在此接受部分皇室近支男宾的单独恭贺。此时,席间身份最尊贵的是两位已经开府的成年郡王(并非陈锋兄长,而是宗室远支,皇帝亲侄辈)和几位如沈青、陈克明这般背景深厚的世家嫡子、心腹重臣子弟——这安排,本身就透着不易察觉的轻慢。

一名宫女款款上前,低眉顺目地为陈锋面前的空玉杯斟上琥珀色的美酒。一股极其轻微、若非陈锋感官早已提升至非人境地几乎无法察觉的辛辣药味,混杂在醇厚酒香里,悄然钻入他的鼻腔。毒?不是烈性的见血封喉,更像是某种猛烈催吐或者暂时麻痹心神的药物!下药的人不敢闹出人命,只想让他在所有皇室宗亲面前,在洞房花烛夜里出个大丑!

宫女斟满酒,手极稳,眼观鼻,鼻观心,正要退下。

“慢着。”陈锋的声音平静响起。

宫女动作一顿,瞬间又强装镇定。

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他身上,空气骤然静了静。

陈锋不紧不慢地从宽大的亲王袖袍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黄杨木小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躺着数根打磨光滑的银针、一小块玉碟、一个小小的瓷葫芦(内部藏着无色嗅盐,遇不明气体能生成明显白烟)。这是他入京前就备下的“小玩意”,以岭南瘴气横行为由准备,此刻用出来,顺理成章。

沈青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陈锋拿起一根银针,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探入那杯刚倒满的琥珀色酒液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根银针。时间仿佛凝固。

没有变黑。

陈锋仿佛不经意,又用银针轻蘸了一点杯沿,再次探入。依旧如常。

席间有人明显暗暗松了口气。沈青脸上的冷笑更浓,眼中满是“多此一举、故弄玄虚”的嘲讽。陈克明微微皱了皱眉。

然而陈锋却并未停止,他拿起另外几根银针,分别探入面前几道精致菜肴的边缘汤汁,依旧无恙。就在气氛似乎开始松懈,沈青甚至想开口讥讽几句“岭南王莫非还在担心京城有人敢下毒害你”时。

陈锋的动作停在了那盘晶莹剔透、切得薄如蝉翼的水晶鱼脍旁。他拿起玉碟,小心地用银箸夹起一小片几乎透明的鱼肉,轻轻放在碟中。又小心翼翼地打开瓷葫芦的木塞,对着那片鱼肉,倾倒出一点点无色无味的粉末(外表看似嗅盐,实则是经过高度浓缩提纯、能对多种生物碱起反应的紫藤花精粹物)。

嗤——

极其轻微的一声细响!

一股淡得几乎看不见,在红烛映照下却带着一点点诡异蓝色的烟尘,自鱼肉上瞬间升起!

“嗯?”距离最近的陈克明眼神骤然一凝。

“这是什么?”旁边一位老郡王也看到了那丝异样的蓝烟。

陈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带着被冒犯的怒意,猛地一拍玉案,力气之大,震得杯碟乱晃!“好啊!真是好的很!本王这大婚之宴,连片鱼都吃不得了?!”

他指着那盘几乎没有任何异样气味的水晶鱼脍,声音冰冷刺骨,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席间每一个人,最终在沈青、陈克明等人脸上停顿:“岭南苦瘴,本王尚且备有验食之物以防不测!尔等久居京畿富庶之地,莫非这御宴佳肴里,也藏着能让诸位皇叔、兄弟‘开开眼’的‘好’东西?!是谁!给本王一个交代!”这盘鱼脍,恰恰放在沈青面前最显眼的位置!

席间的空气骤然冻结!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沈青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笑容僵死在嘴角,整个人如同被冰冻住。陈克明亦是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毒鱼,而且是在沈青面前的鱼里验出!这简直是黄泥掉裤裆!那微不可察的蓝烟,在陈锋饱含怒火的目光逼视下,在周围那些骤然变得惊疑甚至带着几分恐惧审视的勋贵子弟眼中,成了铁证!

“查!彻查!立刻封锁此地!相关人员不得擅动!”那位老郡王脸色铁青,厉声高呼,同时不着痕迹地往远离沈青的方向挪了挪身子。立刻有御前侍卫应声冲入。

“王……王爷息怒!这……这绝对不可能!定……定是下人失职!或是有人要害沈世子!诬陷!这是诬陷!”沈青语无伦次,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陈克明则死死盯着陈锋手中那个普通的小盒子,和他依旧沉稳如山、却带着滔天怒火的姿态,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绝不是巧合!岭南王,他分明是算准了每一步!那份婚书是,此刻的验毒更是!他在用最蛮横、最不讲理的方式,反过来警告和威慑每一个试图在今日婚礼上再伸爪子的人:谁敢碰他,他就敢掀翻整个席面!还要把污名精准地扣回去!

沈青完了。哪怕最终查不到他身上,今日“鱼脍”下毒这条污点,将是他乃至太子洗刷不掉的耻辱烙印!

陈锋冷眼看着那盘鱼被收走,看着沈青如丧考妣、几欲晕厥,看着陈克明强作镇定却控制不住的手指颤抖。他心中的怒火是真的——这大婚之夜,竟还有如此卑劣下作的手段!他端起了那杯只有轻微催吐药力的酒,目光如冰刀扫过在场的所有宾客,那眼神沉重得令人窒息。

“看来,本王与诸位把酒言欢的兴致……也仅止于此了。”陈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穿透力,“本王乏了。此间酒宴……到此为止!诸位,请自便!”言外之意,这盘菜我掀了,不陪你们玩了!

说罢,他再不理会那些呆若木鸡、神色各异的宾客,拂袖起身,径直离席。猩红的亲王朝服袍袖在夜风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留下一个被怒火与猜疑撕裂、面面相觑的死寂婚厅。喧嚣似乎还在远处,这里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尴尬。沈青面如死灰,身体微微摇晃,陈克明脸色阴沉得几乎滴下水来,眼神复杂地望着陈锋消失的背影,里面混杂着惊疑、震骇,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那位老郡王闭目长叹一声:“这京城的风……真要变天了。”

陈锋并未直接去洞房。按照规矩,他还要去叩谢皇帝和皇后的恩典。在通往皇后所居凤仪宫的回廊上,夜色更深,宫灯在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晕。

皇后梁氏,当今太子的生母,向来以端庄严苛、护短着称于宫闱。陈锋对这个名义上的嫡母,只有疏离与戒备。宫门口的掌事太监早已等候,皮笑肉不笑地将陈锋引入一处布置奢华却不失冷肃的侧殿暖阁。

一进暖阁,一股浓郁沉水香便扑面而来。皇后端坐于上首紫檀嵌玉宝座之上,身着明黄凤袍,凤钗低垂,灯光下,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属于新婚应有的喜气,只有一种居高临下、审视一切的冷漠威严。侍立在她身旁的女官和嬷嬷们,目光也带着审视的冰冷。

“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安。”陈锋依礼叩拜。

“起吧。”皇后的声音平淡得不带一丝情绪。她端起手边描金的茶盏,轻轻撇开浮沫,却不饮,目光掠过陈锋平静的脸,嘴角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讥诮,“老九,你今日倒是出够了风头。”

上来便是敲打。

“不敢。”陈锋垂眸而立,姿态恭谨,“些许宵小作乱,扰乱皇家喜庆,儿臣身为藩王,自当挺身而出,卫护天家尊严。”

“宵小作乱?”皇后淡淡反问,语气仿佛漫不经心,却字字珠心,“哦?本宫怎么听说,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沈国公家的沈青御前失仪,险些坏了你岭南王的大婚?”她将“岭南王”三个字咬得略重,直接将矛头指向沈青,更是将责任巧妙地引导成沈青个人行为,试图淡化事件性质,也为太子党撇清。

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凌厉了些:“沈青已被哀家罚俸三年,闭门思过半年!倒是你陈锋!大婚之日,你作为新郎官,动辄大闹户部,宴席之上更是用那等江湖下作物什查验御膳!惊扰尊驾!引得诸王公卿侧目!你这是向我大周皇室示威?还是向陛下,向本宫示威?!这般肆意妄为,视国法礼制于无物!这便是你在那蛮荒之地学到的东西?!”

字字句句,扣着“扰乱大婚”、“惊驾”、“示威”、“藐视礼法”的大帽子压下!同时将沈青的处置轻描淡写抛出,更是定下了基调:罪魁是沈青,你岭南王反应过度!她冷冷地逼视着陈锋,暖阁内空气如同凝结的寒冰,针落可闻。那些嬷嬷女官的目光更加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刀子压在陈锋身上。

这几乎是致命的两连质问!若扛不住,陈锋在皇后乃至皇帝心中的形象将彻底定格为“桀骜不驯、拥兵自重的边藩逆王”。

压力如山!

陈锋神色却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皇后那足以压垮任何普通皇子的雷霆之怒只是过耳清风。他甚至微微抬起了头,目光坦然地迎视着皇后冰冷而威重的凤目,脸上依旧挂着那份“恪守礼法”的恭谨面具,声音沉稳平缓,毫无被问责的慌乱:

“母后训诫,儿臣谨记于心。”他先退一步,随即话锋陡然拔高,“然儿臣所为,实是迫不得已,更是为了天家体统,不敢不查!”他语气转为沉痛,“今日婚书之祸,若非儿臣请出了一点微末旁证,此刻怕已被定为‘欺君罔上’、‘藐视宗室’!户部失察,让伪造文书污及大婚,此为动我皇家血脉传承根基!此其一!”

“其二,婚宴之上,鱼脍查出异常!若非儿臣侥幸识得此物特性,当时若因宴席所供饮食失当,以至儿臣……儿臣于礼成之后失仪……甚至……伤及根基……此等大辱,岂止关乎儿臣一人颜面?母后明鉴,这是要让整个皇家,让天下万民,都看到一场不堪入目的……丑闻!是损我大周皇室根基!父皇母后的颜面何在?此二重干系!”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心和压抑的怒火,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后:“礼法?儿臣何尝不守礼法?!然大婚之礼乃是祖宗之法中,人伦纲常之大者!彼等宵小,先是欲断儿臣根基,后又欲毁儿臣血脉!毁我大婚礼仪!践踏我陈氏人伦之礼!其心之毒,其行可诛!此等大恶当前,儿臣若不挺身护住皇族体统,难道要听凭贼子以卑劣手段,将皇室尊严踩入泥泞?!若是如此,儿臣日后有何面目再见父皇母后?!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此等滔天之祸,在礼法之前!”

他陡然跪下,重重叩首,声音带着悲愤的震颤:“儿臣恳请母后,不惩那御膳房失察之罪,不严查那谋害宗嗣动摇皇家根基之毒源,却要先追究儿臣一时情急下的自卫之举!母后!这礼法,难道竟如此不公?!这大周,难道竟如此纵容歹人戕害天家血脉?!”他抬起头,眼角竟有“逼”出的微红,仿佛一个被误解、被羞辱却又强忍着滔天委屈的忠诚儿子,目光深处却是一片清醒的冰冷,死死盯住皇后那张终于隐隐变色的脸。

暖阁内死寂一片!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那些冰冷刻薄的目光,瞬间凝固成了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所有指责陈锋“失仪”、“扰礼”的炮弹,被这排山倒海、字字泣血、每一句都死死扣住“皇室尊严”、“天家体统”、“皇家血脉根基”、“人伦大礼”的反击彻底碾碎!他看似在请罪,实则将皇后架在了烈火之上!护不住儿媳的皇室尊严,如何母仪天下?!

皇后握着扶手的手背,青筋根根凸起!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肌肉瞬间僵硬,那层精心维持的冷漠威严面具在陈锋这直刺核心、寸步不让的连番诘问下,竟隐隐显出裂痕。她张了张嘴,想斥责陈锋忤逆强辩,想说他危言耸听,想用更大的权势压下他的气焰,然而……“动皇家血脉”、“毁人伦大礼”、“折损皇室根基”、“让万民看到丑闻”……陈锋占住了这每一个绝不容有失的道德和法统的制高点!每一个词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

她若坚持在“失仪”“扰礼”上纠缠下去,那就是不明是非,就是纵容那真正动摇了皇室根本的“毒源”!

“你……”皇后胸膛剧烈起伏一下,挤出一个字,声音却失去了刚才的冷厉,带着一丝难以压制的微颤。她强行吸了口气,试图重掌局面,但那目光撞上陈锋“屈辱”而“坚持”的眼神时,那斥责的话语竟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陈锋保持着叩首的姿态,一动不动,只有宽阔的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把插在地上的刀,无声地对抗着这来自后宫最高权力的冰冷威压。这场无声的对峙,持续着。良久,皇后仿佛耗尽了力气,疲惫地闭了闭眼,挥了下手,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勉强和干涩:

“……你退下吧。”每一个字都似乎用尽了力气,先前的滔天怒火早已被无形地彻底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对手精准拿捏要害后的挫败和无力。“今日事……哀家……自有……公断!新婚燕尔,莫再节外生枝!”她再次强调“新婚”,显然已将“洞房”当成了最后的战场——也是太子一方必须挽回颜面、打击陈锋的背水之战。

“儿臣……谢母后体恤!”陈锋声音平静依旧,郑重叩头,随即起身。没有胜利者的骄狂,只有一种完成了艰难步骤的沉稳。那一份“恪守礼法”的恭谨面具,依旧一丝不苟地戴着。他转身,猩红的蟒袍在暖阁晕黄的灯光下划过一道冰冷而坚定的轨迹,大步离去。身后留下的是皇后骤然失语、脸色发青的僵坐宝座,和一屋子仿佛凝固在冰雕中的女官内侍——暖阁内死寂无声,只剩下沉水香袅袅升腾的烟气在空中扭曲变形。

岭南王府别苑(京城行辕),临时洞房。

夜色彻底泼墨般笼罩下来。府邸各处的大红灯笼散发着温暖朦胧的光晕,映衬着那间贴着巨大双喜字、窗户上糊着红剪纸的新房尤为醒目。然而越靠近,这红反而越刺眼。

洞房门前,气氛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两个明显是皇后派来的中年嬷嬷,像两座门神般一左一右把守着门扇,面色沉肃,眼神锐利,从头到脚都透着不善。地上赫然跪着一个穿着王府杂役服、瑟瑟发抖的小丫鬟,脸颊红肿,显然刚挨了耳光。

守在洞房门口的岭南王府管事陈平,脸色同样难看,强忍着怒意低声辩解着什么,却被其中一名身材高壮、吊梢眉的嬷嬷尖利地打断:“闭嘴!你这老奴懂什么?洞房见喜,是祖宗千百年规矩!不见喜帕落红,老奴们如何向皇后娘娘回话?如何证明这新嫁娘清清白白?!这丫头胆敢私藏!该当何罪?!”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夜枭般刺耳,直接穿透门窗,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房外庭院中侍立的岭南王府亲卫和陈锋带来的仆从耳中!

羞辱!赤裸裸的羞辱!而且还是打着皇后懿旨和祖宗规矩的旗号!她们是在公开质疑新娘的清白,更是要当众踩烂岭南王的脸!所有亲卫的呼吸都粗重起来,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庭院拱门外。

陈锋的脚步恰好停在圆拱门投下的阴影里,将这尖刻的对峙听得一清二楚。他身后跟着的李忠(扮作亲兵队长的赵怀恩)等人,几乎同时按住了兵刃,杀气瞬间弥漫。

陈锋抬手,做了个极其轻微的向下按压的动作。李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腔翻涌的戾气,微微点头,带着其余护卫悄然后退一步,重新隐匿在墙角的暗影里,如同一头头即将扑出的猛虎被强行按住了利爪。

陈锋自己,则如一座沉默的冰山,无声地向前走去。猩红的亲王朝服在这光影斑驳、充斥着猜忌与羞辱气息的庭院中,红得近乎妖异。

那吊梢眉嬷嬷还在唾沫横飞,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阴影里多了一个人:“……皇后娘娘懿旨在此!今晚不见喜落,休想……”

她最后一个字还在舌尖打转,猛然间感觉一股冰冷入骨的阴影无声无息地覆盖下来,周围空气似乎都瞬间凝滞!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猩红刺目的袍角就在她眼角的余光里微微拂动!

一股无法形容的深重压力,如同九天寒潮骤然倾泻而下!两个皇后派来的嬷嬷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脊骨深处“噼啪”一声仿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们本能地、无比僵硬地一寸寸扭过头。

迎上陈锋那双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黑洞眼眸!

那里没有一丝愤怒,没有半点波动,只有纯粹的、冰冷到冻结灵魂的……黑暗死寂!

“皇……岭南王……”高壮的吊梢眉嬷嬷牙齿咯咯打架,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另一个更瘦小些的嬷嬷更是两腿一软,差点当场跪倒,脸上是见了鬼般的惊恐!

陈锋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被掌掴得脸颊红肿、吓得浑身发抖的小丫鬟,只停了一瞬。就是这平淡的一眼,却让那两个刻薄的嬷嬷感觉喉咙像是被冰碴堵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再不看那两个如坠冰窟、被那无形的压力碾得几乎喘不过气的奴才,声音如同从九幽深渊里刮上来的寒风,平静到极点,也冰冷到刺骨:

“本王今日大婚。洞房花烛夜。”

他每一个字都极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脏上:“谁在此聒噪?”

简短两问,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威权!

整个庭院刹那间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没有虫鸣,没有风响,甚至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洞房内。

红烛泪滚落。

新娘端坐牙床,凤冠霞帔,蒙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纤细的双手,在宽大华丽的广袖内,紧紧绞着手中的喜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门外的每一句污言秽语,每一个刻薄字眼,都清晰地穿透门扇撞在她心上!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吞没,身体难以控制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陈锋那句平静却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话。

霎时间,门外所有的喧嚣、争吵、刻薄叫骂……戛然而止!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平!

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死寂!

新房内的嘈杂瞬间死寂!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和那门外深重如山岳的无形威压——那股威压似乎能透过门板传递进来,沉重、冰冷、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压抑的空气里只剩下她愈发清晰的心跳声。紧绞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松了松。

庭院里。

那死寂仿佛过去了漫长一世纪。

终于——

“噗通!噗通!”

两声沉闷的跪地声!

那两个刚刚还飞扬跋扈、扯着皇后懿旨叫嚣的嬷嬷,此刻脸色如同死人般灰败,身体筛糠似的抖成一团,连滚带爬地膝行着向后挪动,仿佛要拼命远离那个站在门前、红袍如血的“煞神”!她们颤抖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因过度恐惧而产生的抽气声。

陈锋面无表情,再不看地上两滩烂泥,目光终于转向自己从岭南带来的老管事陈平,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陈平。”

“老奴在!”陈平身体一凛,连忙躬身应道。

“把今日府中当值的记档拿给本王过目。”他吩咐道,完全无视那两个跪地筛糠的嬷嬷,也根本不提“开门验红”这茬,“另备一份给皇后娘娘宫里当值的管事嬷嬷送去。让她们看看,该领多少赏。”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一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力,“若再有人惊扰王妃清静……不论谁派来的,一律杖毙!这喜字红,染上点人血当墨,想必皇后娘娘也不会介意添点喜庆!”

最后那句“杖毙”和“人血当墨”,字字如同血腥暴戾的钢钉,狠狠钉入了两个嬷嬷的脑海!两人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晕厥!

“是!王爷!”陈平的声音因激动而略带颤抖,脸上却瞬间有了主心骨,腰杆挺直了几分。

陈锋微微颔首,再不多言。他缓缓抬起手,动作沉稳有力,按在了那扇象征着今夜最后战场与最大羞辱、也同时连接着暂时同盟的洞房雕花木门之上。厚实冰冷的感觉透过掌心传来。

咯吱——

轻微的声响在死寂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门,被一只覆盖着亲王蟒袍的沉稳手臂,缓缓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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