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卷官道,郑元马车碾碎露珠北遁。
苍梧南郊,陈锋布衣笠帽立垄头,指尖拂过簇新曲辕犁。
老农涕泣:“王爷…这铁犁轻便,老汉一日能耕五亩!”
忽闻鞭响破空,流民少女血溅新禾。
“狗东西!这肥田也是你配碰的?”
陈锋足尖挑起锈锄,信手捏碎:“本王的岭南,没有贱民。”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苍梧城北官道上,一辆青篷马车如同受惊的野兔,疯狂地颠簸疾驰,碾碎一路草叶露珠。车厢内,郑元死死攥着那份染着无形血渍的密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白日里那单臂托举熔融巨鼎、神魔般的身影,与黑松岗死士全军覆没的噩耗交织在一起,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最后一丝理智。每一次车轮碾过石子的颠簸,都让他惊惶回头,仿佛那玄色的死神随时会从浓雾中策马追来。
“快!再快些!”郑元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破音的恐惧,对车夫嘶吼,“出了岭南地界,重重有赏!”
马车更疯狂地向前冲去,消失在北方沉沉的雾霭之中,只留下官道上一道仓皇的车辙。
同一片天光下,苍梧城南却是另一番景象。
薄薄的晨雾如同轻纱,温柔地笼罩着刚刚苏醒的田野。带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微风拂过,新插的秧苗在薄雾中舒展着稚嫩的叶片,叶尖挂着晶莹的露珠。几处早起的农舍升起袅袅炊烟,犬吠鸡鸣间,已有勤快的农人扛着农具走向田间。
在靠近官道旁一片刚刚完成水利改造的宽阔圩田边,数道人影静静地立在田埂上。为首者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短褂,头戴宽檐竹笠,脚下蹬着沾满泥星的草鞋,正是微服出行的岭南王陈锋。他身后跟着同样便装的王府长史周镇岳,以及工曹主事鲁大匠。
陈锋蹲下身,毫不在意田埂的泥泞,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一架刚刚卸下、还散发着桐油和铁锈混合气味的崭新农具。那农具形制奇特,犁辕弯曲如弓,犁铲和犁壁由精铁锻造,闪烁着冷硬的乌光,结构精巧,与常见的笨重直辕犁截然不同。
“王爷,这便是工坊按您给的图样,新打出来的‘曲辕犁’。”鲁大匠在一旁躬身介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试过了!比旧犁轻便近半,转向灵活,入土深而稳,破土省力!一个壮劳力,配上好牛,一日深耕五亩不在话下!若是寻常农户,也能轻松驾驭,日耕三亩有余!”
此时,旁边田里一个须发皆白、满脸沟壑的老农,正颤巍巍地抚摸着另一架曲辕犁的扶手,浑浊的老眼里竟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他猛地扑倒在田埂上,对着陈锋的方向连连叩头,额头沾满了新鲜的泥土:
“王爷!王爷大恩啊!小老儿…小老儿种了一辈子地,扛弯了腰,磨碎了骨头,也没见过这等神物!轻…太轻省了!这铁家伙,不吃力啊!小老儿这样的身子骨,也能使唤!一天…一天真能耕三亩!三亩啊王爷!”老农泣不成声,干枯的手指死死抓着那冰冷的铁犁,仿佛抓住了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家里的几亩薄田,再也不用愁误了农时,娃儿们…娃儿们能吃饱饭了!”
周围的农人闻声聚拢过来,看着那精巧的曲辕犁,又看看激动叩首的老农,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渴望。低低的议论和赞叹声在晨雾中弥漫开来。
陈锋扶起老农,沾满泥星的手拍了拍老人枯瘦的肩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老丈请起。地,是活命的根。犁,是开根的手。手轻省了,根才能扎得深,活得旺。这曲辕犁,工坊会加紧打造,以工本价赊给各村,秋后以粮抵偿便是。本王要的是岭南的田里,再无荒废之地,再无饿殍之人。”
“王爷仁德!”
“谢王爷活命之恩啊!”
田埂上顿时跪倒一片,农人们发自肺腑的感激声汇成一股暖流,冲散了晨雾的微寒。
就在这充满新生希望的时刻——
“啪!”
一声刺耳至极的鞭响,如同毒蛇的嘶鸣,狠狠撕裂了田间的祥和!
“啊——!” 一声少女凄厉的惨叫声随之响起!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不远处另一片明显更为肥沃、沟渠齐整的水田旁,一个穿着粗布补丁衣裳、约莫十三四岁的流民少女,正痛苦地蜷缩在泥水里。她怀里死死抱着一把破旧的锄头,背上一条新鲜的鞭痕皮开肉绽,鲜血迅速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在浑浊的泥水中晕开刺目的红。她面前刚整理好的一小片秧畦,被几只沾满泥污的靴子践踏得一片狼藉。
动手的是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穿着绸缎劲装的家丁头目,他手中拎着一条浸过油的牛皮鞭,鞭梢还滴着血珠。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凶神恶煞、手持棍棒的家丁,正对着少女和旁边几个敢怒不敢言的流民佃户肆意嘲骂。
“小贱蹄子!耳朵聋了?这‘上善田’也是你们这些流民贱胚能碰的?”家丁头目狞笑着,又一鞭子虚抽在空气里,发出爆响,吓得少女和周围的流民瑟瑟发抖,“东家说了,这片肥水田,只租给本分的‘熟户’!你们这些北边来的臭要饭的,只配去后山啃石头地!再敢来这里脏了田,老子打断你们的狗腿,扔进山里喂狼!”
“可…可是官爷…”一个胆子稍大的老流民颤声哀求,“后山的石头地…根本…根本种不出东西啊…王爷…王爷说了分田…”
“王爷?”家丁头目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嗤笑一声,唾沫星子横飞,“王爷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们赵老爷怎么处置自家的佃户?告诉你,这田,是赵老爷的!赵老爷,那是跟京城贵人都说得上话的!再拿王爷压人?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们当倭寇奸细拿了!”他身后的家丁们配合地挥舞棍棒,发出威胁的呼喝。
流民们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瞬间熄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少女趴在泥水里,背上的剧痛和心头的冰冷让她浑身颤抖,泪水混合着泥水滚滚而下,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再哭出声。
陈锋静静地站在田埂上,宽大的笠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唯有他身侧的周镇岳和鲁大匠,清晰地感受到一股骤然降临的、如同极地寒流般的冰冷气息,冻得他们几乎窒息。
陈锋的目光,扫过少女背上刺目的鞭痕,扫过被践踏的秧畦,扫过家丁头目那张嚣张跋扈的横脸,最终落在那把被少女紧紧抱在怀里的、锈迹斑斑、刃口崩缺的破旧锄头上。
他没有说话。
只是微微抬脚,用脚尖极其随意地,从田埂旁的烂泥里,勾起一把不知被谁丢弃的、同样锈蚀不堪的旧锄头。
锄头带着湿滑的泥浆,落入他同样沾满泥星的手中。
在所有人,包括那家丁头目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的目光注视下——
陈锋五指,缓缓收拢。
没有怒吼,没有蓄力。
“喀嚓…嘣!”
一声令人牙酸心悸的金属扭曲、崩裂的脆响,骤然炸开!
那柄由熟铁打造的锄头,在他那只修长、骨节分明、沾着泥污的手掌中,如同松脆的枯枝,瞬间扭曲、变形、碎裂!坚硬的铁锄柄被捏成麻花,厚重的锄刃如同脆饼般碎裂成几块不规则的铁片,叮叮当当地掉落在田埂的泥水中!
碎铁!
那家丁头目的狞笑彻底僵死在脸上,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他身后的打手们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嚣张的气焰瞬间冻结,化为无边的惊骇和恐惧!徒手捏碎铁锄?!这…这怎么可能?!
田埂上跪着的农人们也惊呆了,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恐惧,只是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陈锋手中残余的扭曲铁块。
陈锋缓缓抬起头,笠檐下露出一双深不见底、没有丝毫人类情感的眼眸。他随手将捏碎的废铁扔在家丁头目脚前的泥水里,溅起的泥点打湿了对方昂贵的绸缎裤脚。
“本王的岭南,”陈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冰封的湖面,每一个字却像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上,“没有贵田,没有贱民。”
他目光如刀,钉死在那面无人色的家丁头目身上:“更容不得,仗着几两银子,几亩薄田,就敢替本王分高低贵贱的——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