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年间的风,带着汴梁城特有的尘土味,卷过太学的朱漆大门时,总像在哼着段说不清的调子。朱汉臣站在廊下看学生们背书,手里的戒尺轻轻敲着掌心,心里却在盘算着回乡的日子——他在太学当这管勾官已近五年,如今总算盼到了告假的机会,能带着妻儿回番阳老家看看了。
收拾行装时,妻子赵氏忽然红了眼:“那乳母的事……咋办?”
朱汉臣的眉头拧成个疙瘩。乳母是去年冬天没的,七十多岁的人,跟着朱家走南闯北一辈子,临了没能回故土,只能暂殡在城郊的慈云庵。当时想着开春就迁坟,谁料太学事务缠身为,一拖就到了夏末。“先顾着赶路吧,”他叹了口气,“让庵里的和尚多照看些,等回来再说。”
赵氏没再说话,只是往包袱里塞了件乳母生前常穿的蓝布夹袄——老人总说番阳的冬天潮,这件袄子是她亲手絮的新棉。
朱汉臣一家离京后,慈云庵的后院就更冷清了。那间临时停放棺木的偏殿,原本只放着乳母一口薄棺,后来又陆续来了些客死京城的异乡人灵柩,渐渐堆得挤挤挨挨。守殿的老僧常说,每到夜里,总能听见偏殿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人在翻找东西,又像有老妇人在低声叹气。
这年深秋,朱汉臣的妻弟李元崇——街坊都叫他李二舅——进京赶考,住在城南的客馆里。头天夜里就睡得不安稳,总觉得床尾站着个人,老妇人的身影在油灯下晃来晃去,嘴里还念叨着“冷啊”。李元崇以为是旅途劳顿,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第二夜刚合上眼,那身影又出现了。这次看得真切:满头银发绾成个圆髻,插着支磨得发亮的铜簪,身上那件蓝布夹袄洗得发白,正是朱家常见的样式。老妇人走到床边,竟对着他哭了起来,满脸皱纹里淌着泪:“二舅,你得帮帮我啊……”
“您是?”李元崇吓得坐起身,油灯的火苗抖得厉害。
“我是朱家的乳母啊,”老妇人抹着泪,声音哑得像破锣,“去年冬天死在京里,就埋在慈云庵西头,可这儿太闹了,夜夜不得安宁……你能不能把我带回番阳去?”
李元崇这才想起表姐夫提过的乳母,心里一酸:“您说在庵里西头?那儿埋着不少人,我咋找得着?”
“好找,”老妇人指着窗外,“我坟上种了两竿竹子,南边那竿长得高,北边那竿矮半截。棺木上还有字呢,写着‘朱氏乳媪’,你一找就着。”她说完又哭,“在这儿住久了,总听见别的魂灵哭,吵得我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
李元崇猛地惊醒,冷汗把中衣都湿透了。他摸黑找出纸笔,借着月光把老妇人的话记下来,字迹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天刚蒙蒙亮,他就揣着纸条往慈云庵赶。
慈云庵的山门还没开,李元崇拍了半天门,才有个小沙弥睡眼惺忪地来应门。听说要找朱家乳母的坟,小沙弥脸都白了:“西头那片啊……夜里总不太平。”
跟着小沙弥往后院走,越走越偏,杂草没过膝盖,风一吹“沙沙”响,像有人在身后喘气。西头果然有片乱葬岗,坟头都没个正经模样,唯有角落里立着两竿竹子,南边那竿直挺挺的,北边那竿确实矮了一截,竹影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李元崇走到竹下,果然见个土坟,坟前的木牌上模糊写着“朱氏乳媪”四个字,字缝里还嵌着些干枯的蓝布条——想来是赵氏去年系的。
“就是这儿了。”李元崇对跟来的老僧说,“劳烦师父让人把棺木起出来,我要带回番阳。”
老僧叹了口气:“这庵里埋着上百口客死的棺木,前几年每到夜里,就听见西头又哭又笑,供桌上的碗碟常常换了位置,月光明亮的夜里更厉害,和尚们都不敢靠近。也就这两年才清静些……”他唤来几个杂役,拿着锄头铁锹开始掘土,“这老妇人怕是真熬不住了。”
棺木起出来时,李元崇特意看了眼,果然是口薄皮棺材,上面的“朱氏乳媪”四个字虽模糊,却还能辨认。他请人把棺木焚了,将骨灰装在个青布包里,又往老僧手里塞了些钱,嘱咐好好照看那两竿竹子,才带着骨灰匆匆往番阳赶。
行至半路,朱汉臣家那边倒先有了动静。那天夜里,赵氏正对着乳母的旧袄发呆,忽然看见老人笑眯眯地走进来,身上的蓝布夹袄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二舅快把我送回来了,总算能回家了。”赵氏又惊又喜,刚要拉她的手,身影却淡了。
一家人都被惊醒,围着赵氏问详情,听说是乳母托梦给李元崇,无不唏嘘。朱汉臣赶紧让人去路上迎,特意备了副像样的棺木,还请了个懂规矩的老妇人,准备按家乡的礼节安葬。
三天后,李元崇带着骨灰到了番阳。朱氏一家在村口等着,接过那个青布包时,赵氏的眼泪掉个不停:“张妈妈,咱回家了。”
下葬那天选在个晴日,坟地就在朱家祖坟旁边,离老宅不远。赵氏亲手把那件蓝布夹袄铺在棺底,又往里面塞了把家乡的泥土。乳母生前总说,人老了,就想闻闻故土的味。
从那以后,慈云庵西头的乱葬岗更安静了。有和尚说,夜里偶尔还能看见两竿竹子晃啊晃,像有人在竹下坐着打盹,可再没听过哭笑声。而朱家老宅的院里,每到清明,赵氏总会多摆副碗筷,碗里盛着乳母爱吃的糯米团子——老人总说,回家了,就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