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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年间,青州府寿光县的西北角,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寺,名曰“净因寺”。寺不大,三进院落,青砖灰瓦被岁月浸得发乌,唯有大雄宝殿檐角那只铜铃,还能在风过时发出清亮的声响。寺里的僧人不多,算上住持,统共不过七八人,其中最沉默的,便是负责炊饮的老僧了。

没人知道老僧的法号,也没人问过他的来历。他约莫六十上下年纪,背有些驼,脸上的皱纹像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草纸,深深浅浅地刻着时光的痕迹。每日天不亮,他便提着水桶去寺后的井边打水,木桶撞在青石板路上,“咚、咚”的声响是净因寺最早的晨曲。白日里,他守着伙房那口大铁锅,米、面、蔬菜在他手中流转,蒸汽氤氲中,他的身影总显得格外单薄。晚课结束后,他会坐在伙房门口的石阶上,就着微弱的月光捻佛珠,嘴里念念有词,没人听得清他念的是经文,还是对过往的追忆。

这日与往常并无不同。老僧晨起打水,劈柴,生火,为众僧准备早饭。粥香飘满寺院时,他额角渗着细汗,却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午间,他煮了一锅青菜豆腐,僧人用餐时,他便在一旁默默收拾碗筷。傍晚,夕阳将净因寺的院墙染成金红色,老僧做完最后一顿晚斋,将伙房打扫干净,又提着水桶去井边,想把明日要用的水备好。

走到井边,他忽然觉得一阵眩晕,眼前的井口似乎在旋转,耳边的风声也变得遥远。他扶着井沿想站稳,却发现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被风吹起的枯叶。低头一看,自己的躯体还扶着井沿,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原来,他的魂魄已离体而出。

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老僧的魂灵飘在半空,看着下方自己的躯体被闻声赶来的僧人围住,有人掐人中,有人唤他的名字,可那躯体始终没有反应。他想上前解释,却发现自己穿过了僧人的身体,没有任何人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寺里的钟声响起,是晚课的时间。老僧的魂灵漫无目的地飘着,不知不觉竟飘出了净因寺,来到了寿光县城的街巷之上。他停在一处坊牌的顶端,那坊牌刻着“寿光坊”三个字,木质的牌身被雨水淋得有些斑驳。

从坊牌上往下看,县城的景象尽收眼底。此时正是黄昏,街上行人往来不绝,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牵着孩子的妇人,有穿着长衫的书生,还有扛着锄头的农夫。老僧忽然发现,每个行人的头顶,都有一团微弱的火光,或明或暗,随着人的走动轻轻摇曳。那火光呈淡金色,裹着一层薄薄的暖意,像是从人的身体里透出来的。他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想来这便是世人常说的“阳气”——人活着时,体内蕴藏的生命之光。

看着那些头顶火光的行人,老僧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他当了一辈子僧人,每日吃斋念佛,以为早已勘破生死,可此刻魂魄离体,才发现自己对这尘世仍有一丝眷恋。只是他已不是尘世之人,那些火光再暖,也与他无关了。

夜越来越深,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头顶的火光也一个个消失在街巷深处。坊牌上的风渐渐凉了,老僧的魂灵开始觉得不安。他知道,坊牌之上并非久居之地,可放眼望去,县城里的房屋大多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还亮着灯,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他像一只迷路的鸟儿,在夜空下盘旋,心中满是茫然。

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有一户人家的窗户还透着昏黄的灯光,那灯光虽不亮,却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暖。老僧心中一动,像是找到了方向,魂灵轻飘飘地朝着那户人家飘去。

巷子很窄,青石板路凹凸不平,两旁的院墙很高,爬满了藤蔓。老僧飘到那户人家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飘了进去。院子不大,种着一棵老槐树,树下放着一张石桌和几把石凳。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正房,灯光就是从正房里透出来的。

他飘到正房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屋里的炕上躺着一个妇人,面色苍白,额角渗着汗珠,似乎刚经历过一场痛苦的挣扎。炕边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粗布长衫,脸上满是焦急和期待。炕边还站着一个稳婆,正拿着布巾擦拭妇人的额头,嘴里不停安慰着:“夫人再忍忍,就快了,就快了。”

老僧正看得疑惑,忽然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往屋里吸去。他想挣扎,却根本无力反抗,魂灵像被卷入了一个漩涡,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柔软的襁褓里,身体小巧玲珑,手脚都细得像嫩藕。耳边传来妇人温柔的声音:“孩子,我的乖孩子。”他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只能隐约看到妇人模糊的脸庞。

这时,妇人将他抱了起来,解开衣襟,想要喂奶。当妇人的乳汁靠近他的嘴边时,老僧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仿佛那不是滋养生命的乳汁,而是某种令他害怕的东西。他想躲开,却动弹不得,只能紧闭着嘴,身体不停颤抖。

可肚子里传来的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咬。他毕竟已是婴儿之身,无法抵抗生理的本能。挣扎了许久,他终于还是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吸吮起来。乳汁的味道很陌生,带着一丝淡淡的腥气,与他当了一辈子僧人所吃的清淡素食截然不同。每吸一口,他都觉得心里一阵发慌,可饥饿感却在一点点缓解。

就这样,老僧的魂灵在这户人家重生,成了一个婴儿。这户人家姓李,男子名叫李敬之,是寿光县的一个秀才,为人忠厚老实,妇人是他的妻子,姓王。他们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如今老来得子,夫妻俩对这个孩子视若珍宝,给他取名为“象先”,希望他将来能有出息,不辱没李家的门楣。

李象先渐渐长大,可对乳汁的恐惧却一直没有消失。出生三个月后,他便再也不肯吃母乳了。王氏只要一喂奶,他就会吓得大哭不止,手脚乱蹬,任凭怎么哄都没用。李敬之和王氏没办法,只能四处打听,最后听从了一位老人的建议,用米汤掺着枣泥和栗子泥喂他。没想到,李象先对这种食物很是接受,一口一口吃得很香。就这样,靠着米汤、枣泥和栗子泥,李象先慢慢长成了一个健康的孩童。

李象先长到五岁时,已经出落得眉清目秀,虎头虎脑的,十分惹人喜爱。他与其他孩子不同,从小就格外安静,不喜欢打闹玩耍,反而总爱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捧着一本书翻看,虽然大多时候都看不懂,却看得格外认真。李敬之见他如此,心中十分欣慰,觉得这孩子将来定是个读书的好材料。

这年春天,寿光县举办庙会,净因寺也对外开放,接纳香客。李敬之想着带李象先出去见见世面,便牵着他的手,往净因寺走去。

还没走到净因寺门口,李象先就觉得心里一阵莫名的熟悉,仿佛自己曾经来过这里。走到寺门口,看到那熟悉的青砖灰瓦,那檐角的铜铃,李象先的脚步忽然停住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寺院里的景象,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李敬之以为他是累了,便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问道:“象先,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李象先摇了摇头,拉着李敬之的手,往寺院里走去。走进寺院,看到那些穿着僧袍的僧人,李象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挣脱开李敬之的手,朝着一个正在扫地的僧人跑了过去。

那个僧人约莫五十多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看到李象先跑过来,便停下手中的扫帚,弯下腰,笑着问道:“小施主,有什么事吗?”

李象先仰着头,看着那个僧人,脱口而出:“慧明师兄,你还记得我吗?”

那个僧人闻言,愣了一下,疑惑地说道:“小施主,你认错人了吧?我法号慧明,可我并不认识你啊。”

李象先却不相信,又说道:“我怎么会认错呢?你以前总爱和我一起在伙房门口晒太阳,还说我煮的粥最好喝。”

慧明和尚越听越糊涂,他在净因寺待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孩子,更别说和他一起晒太阳、喝他煮的粥了。可看着李象先认真的眼神,他又不像是在说谎。

这时,其他几个僧人也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李象先。李象先看到他们,又一个个叫出了他们的法号:“慧能师叔,慧远师弟,还有住持师父,你们都在这里啊!”

那些僧人听了,都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们的法号除了寺里的人,很少有外人知道,这个五岁的孩子怎么会全都认识?而且他叫的称呼,也和寺里僧人之间的称呼一模一样。

住持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和尚,法号慧空。他听到动静,也走了过来,看到李象先,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仔细打量着李象先,问道:“小施主,你怎么知道我们的法号?”

李象先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以前就在这里啊,我是负责做饭的,每天给你们煮斋饭。”

慧空住持闻言,心中一动,想起了三年前那个无疾而终的执炊老僧。那个老僧沉默寡言,在寺里待了十几年,除了做饭,很少与人交流,死后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难道这个孩子,与那个老僧有什么渊源?

慧空住持沉吟了片刻,又问道:“小施主,你还记得伙房里那口大铁锅吗?它在什么位置?”

李象先想都没想,便说道:“在伙房的东边,锅沿上有一个小缺口,是去年冬天煮腊八粥时,被柴火烫的。”

慧空住持和其他僧人听了,都大吃一惊。伙房里的大铁锅确实在东边,锅沿上也确实有一个小缺口,而且那个缺口的来历,只有寺里的僧人知道,外人根本不可能了解。

慧空住持看着李象先,眼中满是惊叹,他双手合十,对着李象先行了一礼,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敬之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他拉过李象先,疑惑地问道:“象先,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以前从来没来过这里啊。”

李象先挠了挠头,说道:“我不知道,就是觉得这里很熟悉,看到他们,就知道他们的名字了。”

从净因寺回来后,李象先能认出寺里僧人的事情,很快就在寿光县传开了。人们都说李象先是那个执炊老僧转世,一时间,李家的门槛都快被好奇的人踏破了。李敬之和王氏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看到李象先对净因寺的熟悉,也渐渐相信了这个说法。

随着年龄的增长,李象先对净因寺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他常常一个人跑到净因寺,和寺里的僧人聊天,说起以前的事情,很多细节都与僧人们的记忆吻合。僧人们也都把他当成了老伙计,每次他来,都会拿出最好的茶点招待他。

李象先不仅对净因寺有特殊的感情,对读书也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七岁时,李敬之开始教他读书写字,他悟性极高,过目不忘,短短几年时间,就把《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都背得滚瓜烂熟。李敬之见他如此聪慧,便送他去县里的学堂读书,希望他将来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在学堂里,李象先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先生们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是寿光县百年难遇的奇才。其他的同窗也都很佩服他,经常向他请教问题。可李象先却依旧保持着小时候的安静,不喜欢与人争抢,只是埋头读书,偶尔想起净因寺的那些僧人,便会抽时间去寺里看看。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象先渐渐长大,从一个懵懂的孩童长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他对净因寺的感情从未改变,对乳类的恐惧也一直伴随着他。每次家里做了牛奶、羊奶之类的食物,他都避而远之,甚至连看到别人喝牛奶,都会觉得心里发慌。家里人都知道他的这个怪癖,也从不强迫他。

万历二十八年,李象先十八岁,参加了青州府的乡试。他才华横溢,文章写得洋洋洒洒,见解独到,主考官看了他的试卷,赞不绝口,将他取为乡试第一名,成为了一名举人。

消息传回寿光县,整个县城都沸腾了。李敬之和王氏更是喜极而泣,觉得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净因寺的僧人们也都为他高兴,慧空住持还亲自来到李家,为他送上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祝他将来能前程似锦。

中了举人后,李象先并没有骄傲自满,而是更加刻苦地读书,准备参加来年的会试。他知道,乡试只是第一步,要想实现自己的抱负,还需要更加努力。

万历二十九年,李象先赶赴京城参加会试。京城人才济济,竞争激烈,可李象先却毫不畏惧,凭借着扎实的学识和出色的文采,顺利通过了会试,成为了一名贡士。紧接着,他又参加了殿试,在皇帝面前,他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皇帝对他很是满意,将他取为二甲进士,授予了翰林院编修的官职。

翰林院编修虽然品级不高,却是一个清贵的职位,很多朝廷重臣都是从翰林院走出去的。李象先深知这个职位的重要性,在翰林院任职期间,他兢兢业业,认真处理每一份公文,积极参与编修国史,很快就得到了上司和同僚的认可。

李象先不仅在官场上表现出色,在文学上也有着很高的造诣。他擅长写诗作文,其文风清新自然,意境深远,深受当时文人雅士的推崇。他的诗作常常在京城的文人圈子里流传,很多人都以能得到他的诗文为荣。他还与当时的一些着名文人交往密切,经常在一起吟诗作赋,探讨学问,成为了京城文坛上的一位名士。

然而,李象先的官运却并不顺遂。他在翰林院任职多年,一直没有得到升迁的机会。很多与他同期进入翰林院的官员,有的已经外放成为了知府、知州,有的则进入了六部,成为了中层官员,可他却始终在翰林院编修的职位上原地踏步。

有人劝他,让他多去巴结一下朝中的重臣,或者给皇帝献上一些迎合心意的文章,这样或许能得到升迁的机会。可李象先却不以为然,他觉得做官就应该清正廉洁,凭自己的本事为朝廷效力,而不是靠阿谀奉承。他依旧坚持自己的原则,认真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闲暇时便读书写作,与文人雅士交往。

就这样,李象先在翰林院一待就是二十年。期间,他也曾有过几次外放的机会,可都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成行。渐渐地,他也看淡了官场的升迁,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文学创作上。他撰写了大量的诗文和学术着作,其中不乏经典之作,对当时的文学和学术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万历四十八年,李象先五十岁。这一年,他的父亲李敬之去世,他按照朝廷的规定,回乡丁忧。回到寿光县后,他看着熟悉的家乡,心中感慨万千。丁忧期间,他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整理父亲的遗物,撰写回忆录,偶尔会去净因寺看看。

此时的净因寺,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慧空住持早已圆寂,慧明、慧能等僧人也都年老体衰,寺里的僧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李象先看着寺里的变化,心中满是伤感,仿佛看到了自己逝去的岁月。

丁忧结束后,李象先回到了京城,继续在翰林院任职。此时的明朝,已经开始走向衰落,朝廷内部党派斗争激烈,政治腐败,社会矛盾日益尖锐。李象先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忧虑,却又无力改变。他只能通过自己的诗文,表达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和对民生疾苦的同情。

天启七年,李象先六十岁。他觉得自己年事已高,身体也越来越差,便向朝廷递交了辞呈,请求退休回乡。朝廷批准了他的请求,赐予他“文林郎”的官衔,让他荣归故里。

李象先归乡的第三年,寿光县迎来了一场罕见的春雨。连绵的雨丝将李家老宅的青瓦润得发亮,院中的老槐树抽出新绿,空气中满是泥土与草木的清香。这日午后,李象先正坐在窗前整理旧作,忽闻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略带急促的呼喊:“兄长,兄长在家吗?”

来人是他的弟弟李象舒。李家本是书香门第,李象舒虽不及兄长学问渊博,却也才情出众,尤擅书法,笔下的行书飘逸洒脱,在青州府一带颇有声名。只是这李象舒自少年时便有一桩隐疾,多年来始终未能根治,也成了李象先心中的一桩牵挂。

“弟弟来了,快进来坐。”李象先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迎了上去。只见李象舒面色略显苍白,额角带着薄汗,进屋后便径直走向内室,脚步急促,连寒暄都顾不上。李象先见状,心中了然,默默吩咐丫鬟将待客的茶点撤下,又让仆役守在院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内室。

这便是李象舒的隐疾——数月才会发作一次,发作时会突然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必须立刻独处,若是旁人撞见,便会焦躁不安。最奇的是,他每次发作时都会急急忙忙从外面往家赶,可往往刚到门口,那股难以言喻的不适感便会骤然消退,随后便恢复如常,如同未曾发作过一般。

“兄长见笑了。”半个时辰后,李象舒从内室走出,脸色已恢复平静,只是眉宇间仍带着一丝疲惫。他端起丫鬟重新奉上的热茶,抿了一口,轻声叹道,“这毛病跟着我二十多年了,四处求医问药,都说不出个究竟。”

李象先看着弟弟,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他想起弟弟少年时的模样,那时李象舒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一次随父亲去邻县赴宴,归来后便得了这怪病。起初家人以为是受了惊吓,请来道士做法,又请郎中开了安神的药方,却都无济于事。后来随着年岁增长,发作的频率渐渐稳定在数月一次,可每次发作时的窘迫与痛苦,却让李象舒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不愿与人交往。

“前几日我去济南府访友,偶遇一位老郎中,他说这病或许与‘气脉阻滞’有关,还给了我一张药方,你且试试。”李象先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药方,递给李象舒。这张药方是他托友人四处寻访得来的,虽不抱太大希望,却也想为弟弟尽一份力。

李象舒接过药方,看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兄长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些年吃过的药方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都不见效。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李象先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前世身为执炊僧时,每日吃斋念佛,以为能修得善果,却没想到转世后虽得享文名,官运却平平,弟弟又得了这样的怪病。难道真如异史氏所说,是“福业未修”之故?他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明白,世事无常,命运的安排往往难以捉摸。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象舒的隐疾依旧按时发作,那张药方也如之前的无数张一样,未能起到任何作用。李象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好在李象舒渐渐习惯了这病的存在,平日里依旧读书写字,偶尔还会应友人之邀,去各地游历,只是每次出门前,都会仔细规划路线,确保发作时能及时赶回住处。

这年秋天,青州府举办书法大赛,李象舒受邀担任评委。大赛举办期间,他一直住在府城的客栈里,每日与各路书法名家交流探讨,过得十分充实。可就在大赛结束的前一天,他的隐疾突然发作了。

当时他正在客栈的大堂里与一位老友交谈,忽然觉得一股热流从丹田直冲头顶,面色瞬间潮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心中一惊,顾不上与老友道别,起身就往门外冲。客栈离他在府城的临时住处还有两条街的距离,他一路疾跑,汗水浸湿了衣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回到住处,快些独处。

就在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住处门口,手刚碰到门环的那一刻,那股熟悉的不适感突然消失了。他愣在原地,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此时,那位老友也追了上来,看到他安然无恙的模样,疑惑地问道:“象舒兄,你方才怎么了?怎么突然跑了?”

李象舒尴尬地笑了笑,含糊地说道:“没什么,突然想起有件急事要处理,让兄台见笑了。”

老友虽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是从那以后,李象舒发作时的窘迫模样,便在青州府的文人圈子里悄悄传开了。有人同情他的遭遇,也有人私下议论,说他这是“怪病缠身,不祥之兆”。李象舒听了这些议论,心中虽有委屈,却也懒得辩解,依旧我行我素,专注于自己的书法创作。

李象先得知此事后,心中十分担忧弟弟的处境,便写信劝他回寿光县暂住一段时间,避开那些闲言碎语。可李象舒却在回信中写道:“兄长不必为我担心,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病是我的,与旁人无关,他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我只管写我的字,读我的书便是。”

看着弟弟的回信,李象先心中既欣慰又心疼。他知道,弟弟看似洒脱的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可他也明白,弟弟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坚持与担当,自己能做的,唯有默默支持。

岁月如梭,转眼李象先已年过七十。他的头发早已花白,背也比从前更驼了些,可精神依旧矍铄,每日依旧读书、写字,偶尔还会去净因寺小坐。此时的净因寺,早已不是他年少时的模样,当年认识的僧人大多已经圆寂,只剩下几个年迈的老僧,还能依稀记起他年轻时的模样。

这日清晨,李象先像往常一样,拄着拐杖来到净因寺。寺里的晨钟刚刚敲响,薄雾笼罩着寺院,青砖灰瓦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他走到伙房门口,看着那口曾经熟悉的大铁锅,如今已锈迹斑斑,被弃置在角落,心中泛起一阵淡淡的伤感。

“李老爷,您又来了。”一个年迈的老僧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正是当年慧明和尚的弟子,如今的净因寺住持慧心。

李象先接过热茶,抿了一口,轻声说道:“是啊,老了,就总爱回忆过去的事情。看到这口锅,就想起当年在这里做饭的日子。”

慧心住持笑了笑,说道:“您的故事,寺里的僧人都知道。大家都说,您是前世与佛有缘,才会有这样的轮回往事。”

李象先摇了摇头,说道:“我倒不觉得是什么缘分,只是命运的安排罢了。前世我是个执炊僧,每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从未想过转世后会成为一个读书人。这辈子虽得享文名,却也有诸多遗憾,官运平平,弟弟又得了怪病,想来,还是我前世的福业修得不够啊。”

慧心住持闻言,双手合十,说道:“李老爷不必太过自责。人生在世,哪有十全十美的?您这辈子教书育人,着书立说,为寿光县的文化发展做出了这么多贡献,这便是您的功德。至于命运的安排,我们只需顺其自然,不必强求。”

李象先点了点头,心中的郁结渐渐消散。他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虽有遗憾,却也充实。他教出了许多优秀的弟子,他们有的考取了功名,有的成为了文人雅士,将他的学问与思想传承了下去;他撰写的诗文和学术着作,被后人整理成册,流传于世,为后世的文学和学术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这些,不都是他这辈子的收获吗?

从净因寺回来后,李象先的心态变得更加平和。他开始整理自己这辈子的诗文和手稿,准备编纂一部全集。每日清晨,他便坐在窗前,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修改着自己的作品,遇到不满意的地方,便反复斟酌,直到满意为止。午后,他会在院子里散步,看着院中的花草树木,感受着岁月的静好。傍晚时分,他会和家人一起吃饭,听着儿孙们讲述外面的新鲜事,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年冬天,寿光县下了一场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将整个县城装点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李象先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雪景,忽然想起了前世在净因寺过冬的日子。那时,他会在伙房里生起一盆炭火,煮上一锅热腾腾的粥,看着僧人们围坐在一起喝粥的模样,心中满是温暖。

“祖父,您在想什么呢?”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是他的小孙子李墨。李墨今年五岁,聪明伶俐,很受李象先的喜爱。

李象先笑着摸了摸小孙子的头,说道:“祖父在想以前的事情。以前啊,祖父也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一个寺庙里,每天都能喝到热腾腾的粥。”

小孙子好奇地问道:“寺庙里的粥好喝吗?比祖母煮的粥还好喝吗?”

李象先笑了笑,说道:“各有各的味道吧。寺庙里的粥很清淡,却很温暖。祖母煮的粥,加了很多料,也很好喝。”

小孙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道:“那祖父以后还能喝到寺庙里的粥吗?”

李象先摇了摇头,说道:“不能了。不过,祖父现在能和你们在一起,就很开心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象先的身体渐渐衰弱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却也没有丝毫恐惧。他将家人召集到身边,一一叮嘱后事,语气平静而安详。他告诉儿子,要将他的诗文全集尽快出版,让更多的人看到;他告诉女儿,要好好照顾母亲,孝顺长辈;他还告诉弟弟李象舒,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在意别人的眼光,活出自己的精彩。

临终前,李象先又想起了前世离体时的场景。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头顶火光的行人,看到了净因寺的青砖灰瓦,看到了自己转世时的那户人家。他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李象先去世后,寿光县的百姓都十分悲痛。官府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许多文人雅士都赶来送他最后一程。他的诗文全集很快便出版了,书名定为《象先文集》,深受读者喜爱,流传后世。他的弟弟李象舒,也渐渐走出了隐疾的阴影,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书法创作中,成为了明末清初着名的书法家。

许多年后,依旧有人在谈论李象先的故事。有人说,他是执炊僧转世,与佛有缘;有人说,他这辈子虽有遗憾,却也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还有人说,他和弟弟都是奇人,他们的故事,是寿光县历史上最传奇的一段记忆。

而那座小小的净因寺,依旧矗立在寿光县的西北角。每当晨钟响起,薄雾笼罩寺院时,人们总会想起那个曾经在这里做饭的执炊僧,想起那个转世后成为名士的李象先。他的故事,就像寺檐角的铜铃,在岁月的风中轻轻摇曳,留下淡淡的余温,诉说着一段跨越生死的轮回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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