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的台阶没有尽头。
潮湿的、带着铁锈与尘埃味道的冷气,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一丝丝地向上倒灌,像是大地冰冷的呼吸。每一步踏下,脚步声都会被这粘稠的死寂吞噬掉大半,只留下一圈沉闷的回响,证明着他们还存在于这个空间。
墙壁是冰冷的,指尖划过,能感觉到一种湿滑的、仿佛活物般的触感。那不是水汽,而是从岩石深处沁出的、凝结了千年怨憎的黑色油膏。
月奴提着一盏用特殊晶石制成的宫灯,灯光却无法穿透三尺之外的黑暗。那光芒像是陷入了蛛网的飞蛾,徒劳地挣扎着,最终被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所同化。
这是皇宫的最深处,一座从未被记载于任何典籍的禁地暗牢。
顾长生跟在凰曦夜身后,表面上维持着几分“出来散心”的闲适,但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感受着此地那股深入骨髓的恶意。这与他在战场上感受到的杀气不同,那是一种更古老、更根本的……“污秽”。仿佛整个世界的伤口都在这里流脓,空气中弥漫着法则腐烂后的气息。
他知道,这是“原罪业力”高度凝结后,对物理世界的侵蚀。
寻常修士,哪怕只是站在这里,道心都会被污染,神魂都会被压制。但顾长生除了感到一种环境上的压抑外,体内那片“虚无”却平静如初,不起丝毫波澜。
终于,台阶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地底洞窟。洞窟中央,矗立着一尊约摸一人多高的雕塑。
那雕塑的材质,顾长生一眼就认了出来。
碎心琉璃。
与凰曦夜送给他的那枚吊坠同根同源,但这一尊,却庞大了千百倍。无数道裂痕在雕塑内部纵横交错,构成了一幅绝望而破碎的星图。它不像一件艺术品,更像是一场灾难的凝固瞬间,是希望被彻底击碎后的遗骸。
而最诡异的,是缠绕在雕塑底座上的东西。
那是一缕缕黑色的火焰。
它没有温度,没有光亮,甚至没有实体。它更像是流动的、拥有生命的影子,又像是空间本身被撕开的一道道细微裂痕。它静静地燃烧着,扭曲着周围的光线,吞噬着一切声音。那是一种绝对的、纯粹的“恶”,是“原罪业力”凝结到极致的具现化形态。
“这里,曾是‘天心碎裂之殇’发生时,地脉业力爆发的核心节点之一。”凰曦夜清冷的声音,在地窟中响起,带着一丝空旷的回音。“后来被初代圣皇以大法力镇压,才形成了这处禁地。这尊雕塑,便是当年破碎的‘天心’残骸之一,被后人寻回,立于此地,以作警示。”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历史。
但顾长生却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着何等深沉的悲哀。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缕缕无声燃烧的黑焰上。
「这就是……业力本身的样子吗?」
他心中的那个疯狂念头,再次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他必须验证,必须亲手确认。这是他能否画出那个“新棋盘”的基石。
“这火焰,真奇特。”
顾长生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好奇语气开口,缓步向那尊雕塑走去。他的动作看似随意,每一步却都走得极其沉稳。
“公子,不可!”
身后传来月奴压抑着恐惧的惊呼。她的声音都在发颤,仿佛顾长生靠近的不是一尊雕塑,而是一个正在择人而噬的太古凶兽。
“那、那是‘归墟黑焰’!是业力所化,触之即死,神魂都会被焚烧殆尽!”
顾长生没有停步。
他能感觉到,身后凰曦夜的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落在了他的背上。她没有出声阻止,但那份审视的意味,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清晰。
他在赌。
赌她对自己的好奇与信任,会压过阻止他的念头。
他赌对了。
顾长生在雕塑前站定。近在咫尺,他更能感受到那黑焰的恐怖。它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抽空了,形成了一片绝对的死域。
他缓缓伸出了右手,食指,慢慢地、坚定地,朝着其中一缕最纤细的黑色火焰,探了过去。
月奴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双眼圆睁,连呼吸都停滞了。
凰曦夜的凤眸,也在此刻微微收缩。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即便是她,要处理这些黑焰,也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绝不敢如此轻易地用肉身去触碰。
顾长生的指尖,与那流动的黑暗,终于触碰到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神魂被撕裂的感觉也没有出现。
那缕“归墟黑焰”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竟如温顺的灵蛇一般,顺着他的指尖,缓缓缠绕而上。它流动着,攀附着,像最上等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在他的皮肤上留下漆黑而妖异的轨迹。
没有灼烧,没有侵蚀。
顾长生的指尖,只传来一种感觉。
一种绝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凉。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恐怖的、足以让此世任何强者都魂飞魄散的业力黑焰,对他而言,竟真的像是无害的装饰品。
「系统……没有骗我。」
顾长生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撼得他几乎失神。但他的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探究”。
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用被黑焰缠绕的手指,轻轻在那尊布满裂痕的碎心琉璃雕塑上,弹了一下。
“当。”
一声清脆、却又无比沉闷的声音,在地窟中响起。
黑焰在他的指尖流淌,雕塑的冰冷触感清晰传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能随意触摸高压电线的绝缘体,站在一片雷区之中,悠闲地散步。
这种感觉,荒谬,却又真实得可怕。
他真真切切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收回手指。
那缠绕在他手臂上的“归墟黑焰”,仿佛失去了凭依,恋恋不舍地滑落,重新回归到雕塑的底座,继续它那万古不变的、死寂的燃烧。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顾长生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能听到世界深处,似乎传来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古老的叹息。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凰曦夜。
月奴已经彻底呆住了,张着嘴,像是看到了神迹的凡人。
而凰曦夜,她那双清冷如寒潭的凤眸深处,正涌动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那里面有震惊,有不解,有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动摇”的东西。
她看着顾长生的眼神,再也不仅仅是看着自己的爱人与慰藉。
那是在看一个……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行走的奇迹。
顾长生的心中,也在此刻,升起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确定的念头。他的目光穿透了地窟的黑暗,迎上女帝那震撼的眼神,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意。
「这世间万物,无论是法则还是宿命,皆可伤你。」
「唯我……」
「能近你业火而不伤?」